短篇合集

　　三年前

　　庭院幽深，华贵的府邸昭示着这家主人的祖上荣荫，盛夏时节，郁郁葱葱的竹林遮住了窗帷，依稀听见男人们练功的声音。
　　“使点劲，晌午没吃饭吗？”
　　“就是说你呢，腿这么软，马步是这么扎的？”

　　十五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小少年排成三列，在酷暑烈日下握拳扎马步，他们面前一个穿深色布衣的中年男人走来走去，手里拿着根鞭子，瞧见谁的腿松了就是狠狠一鞭。

　　赵福全今日里又没见到相好的奴婢，心头有些憋闷，瞅着这一个个汗流浃背的男孩也是不爽，几鞭子下去，他们就都跟鸽子似的摇摇欲坠。

　　“步子可都扎稳了，谁要敢摔倒晚饭的馒头也别吃了。”他恶狠狠说道。
　　“你们也别怪我严厉，实是老爷发话了，要在奴仆里挑两个有潜力的保护小姐，这才选了你们这些年轻的后生。”
　　“小姐是贵人，你们一个个从泥里滚出来的贱民，能让你们瞅上一眼都是天大的福气了”

　　赵福全选了块树荫下的大石头坐下来，“你们几个日日在柴房做粗活怕是也不清楚，我赵家共有三位小姐，个个如花似玉、貌比天仙，你们要是能被选上可就是撞了大运了。”

　　“嫡小姐的母家可不得了，大夫人乃是国公爷的千金，当年嫁过来的时候，那可是十里红妆。而且当今圣上的后宫中，最受宠爱的良妃就是大夫人的亲侄女。”
　　这赵福全最是喜欢说些八卦，满眼放光。

　　“庶小姐今年刚满十岁，虽然母家无权，但她也了不得，小小年纪已然是白鹿洞书院王夫子的学生，听闻这位小姐三岁习得三字经，七岁成诗，九岁就可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是真真正正的才女。”

　　“庶二女年岁尚小说不得什么，只是她的母亲，是京城最有名的舞姬，那颜色……啧啧，听闻当年老爷为她一掷千金，你们能看两眼也算是福气了。”

　　听他说了那么多，这十五个布衣少年一个个都露出心向往之的表情，只有一人始终面无表情，低头看着地面，而马步纹丝不动，仿佛铁人一样。

　　一直在烈日下训练了两个时辰，等到少年们一个个都面无血色了，赵福全才放了人走，只是他们还有活计要做，到各个院子劈柴搬炭打水之类的粗活。

　　李贵揉了揉背后被抽的伤痕龇牙咧嘴，低头舀了一瓢井水喝下：“赵掌事也不给饭吃，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李贵，我们一会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剩菜剩饭偷一些回来吃，你去不去？”另几个少年建议着。

　　他两眼冒光：“你们竟能偷溜进厨房吗？那门口可有嬷嬷守着的。”
　　“张二的姐姐卖进了厨房做活，她能放我们进去。”

　　李贵都在脑中幻想出雪白的馒头了，一会却又皱了眉，“可赵掌事还让我去临猗园送柴挑水，我哪有时间去啊。”
　　“那有什么，你叫别人替你去不就行了！”

　　饥肠辘辘的少年出馊主意，李贵急不可耐地四处张望，正巧见到挑着两个空桶回来的人。
　　“哎，阿回！叫你呢！”他颠颠跑过来，讨好道，“你的活计做完了吧，能不能帮我去临猗园送柴挑水？我去厨房偷馒头，回来了给你半个吃怎么样！”

　　他面前的少年板着张脸，听到馒头也没有丝毫振奋的样子，“可以，但我不要馒头，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这样古怪的回答让李贵犹豫了下，但他想了想自己浑身上下身无长物，这人想要财也是白搭，便高高兴兴答应了，和几个其他少年一起去厨房偷食物了。

　　太阳略微往西斜的时候，穿粗布衣服的少年推着小板车，上面放着上好的炭和柴，不紧不慢地往临猗园去了。
　　这园子没什么人，只有庶长女和服侍的丫鬟嬷嬷们居住，不如正房那么恢弘气派，他这么走过来也不过碰见了一个丫鬟而已。

　　送完炭担完水，回奴仆居所的时候，李贵已经回来了，他疑惑道：“阿回，你怎么比我还慢？”

　　他没有说的是，他在路经临猗园竹林的时候发了会呆，只因为在看不清人的密绿中，传出宛若黄莺的声音，留他驻足细听片刻。
　　“竹生荒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

　　第二天，如法炮制，李贵再次要求他去替班，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一天又一天，他打完水后就悄悄站在竹林后面，听那悦耳的女声朗诵诗文、拨弄琴弦。
　　等到竹叶生了又落，石卵路都被磨得光亮，女孩也长成了迷人的少女。

　　“今日给你们分了小厮，以后出门切记捎带上他们，虽不是什么当得大用的，也至少懂得一二拳脚功夫，省的外人冲撞了你们去。”大夫人坐在高首，对下面的三位小姐说道，那备选的三名少年就跪在屋外的地上，额头触地。

　　“你们三个只需忠心事主，莫要动些旁的心思，我赵家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去。”大夫人又说道，三人低头称是。
　　三位小姐各自挑选小厮，嫡小姐赵云岚先挑，他选了一个个头最高的，看起来虎虎生风。
　　庶长女谦让妹妹，庶二女赵云燕便挑了个长得最讨喜的，嘴角弯弯。

　　最后一个也不等赵云音叫，自己爬了起来走到她身后行了一礼，乖乖站定。
　　赵云音心想：我倒是找了个省心的。

　　三位小姐得了新的武功小厮，自然是高兴。赵云岚让她的小厮在院内耍棍法取乐，一片奴仆拍手叫好；赵云燕的小厮嘴巴甜，没一会说了几个笑话就把她逗笑了，少女银铃般的嗓音回荡在屋内，叫人浮想联翩。

　　而赵云音侧目看了身边人一眼，只有他垂手侍立，一声不吭，微长的头发挡住脸侧，隐藏下颌锋利的线条。身上的粗布灰衣应该是新制的，只是并不合身，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少年呆了片刻，“小姐，我叫阿回。”

　　这一年，他十五岁，她十三。

　　赵家三女中只有赵云音日日出门，只因她要去书院上学，每日里清晨就搭上马车，傍晚再归家，作息有点像上朝的大员。

　　一日，城中走水，马车被堵在朱雀大街动弹不得，两边或是疾行的惊马，或是奔逃的路人。百姓的木板房茅草屋着起火来连绵飞快，一会就形成了熊熊火势。

　　“小姐快下车！”赶车的老翁半条命都吓没了，他从车舷上爬下来，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而赵云音也没了平日里的冷静，她不过是个养在闺中十多岁的女娃，掀开车帘见到外头灼人的火势，腿脚就是一软，没有吓到失声尖叫就已经不错了。

　　瘫软在车辕上的时候，胳膊被一人握住，赵云音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抱下了马车。
　　她双脚落地，那双手瞬间远离。
　　“小姐，得罪了。”

　　原本一直隐形在身边好像没有存在感的阿回忽然出现，说完话后就又后退半步，低垂着头。
　　赵云音道谢也不是，不道谢也不是，这么久了，两人好像也就这一次贴得比较近

　　一直到来年的中秋节，赵云音都没再见过她身边的这个冷面小厮离她更近些，她一度怀疑自己身上莫非是有狐臭。

　　“听闻老爷有意让云岚小姐及笄后与都尉府联姻。”
　　中秋夜，小辈们去老祖宗处祭拜归来，与父母敬过茶，便也各自回府赏月了。赵云音坐在她的竹林里，身边温着一壶桂花酒，两个丫鬟在身边闲话，那个几乎隐身的小厮就藏在竹林的阴影下面。

　　“不知道老爷有没有为咱家小姐考量过。”
　　“云音小姐才名满京城，怎么着也比云岚小姐强。”
　　“可云岚小姐是嫡女……咱们小姐却连母家庇佑都没有。”

　　话题戛然而止，两个丫鬟不说话了，赵云音倒了一杯桂花酿下肚，仰头一饮而尽。
　　“好甜啊。”她眯了眯眼，伸手又倒了一杯。
　　一个丫鬟阻拦道：“小姐，此酒后劲足，切莫贪杯啊。”
　　赵云音却不管她：“明日夫子不开课，我就多喝一杯没有关系。”她执拗起来三头牛也拉不回来，丫鬟们眼见着她一杯接一杯。

　　月上柳梢头，赵云音已经彻底醉了，两个丫鬟搬不动她，一个先去烧洗澡水了，另一个赶着去小厨房煮醒酒汤。
　　“阿回你先把小姐扶回房，我马上就来！”

　　他抬腿走到她身边。白日里端庄宁静的五官被酒气柔和，赵云音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在石桌上，小脸泛着红晕。
　　“小姐，回屋吧，外面冷。”他说。

　　赵云音睁开一只眼，“你是谁呀？”
　　他怔了怔，乖顺回答：“我是寇回。”
　　“噢，你是阿回啊。”赵云音笑起来了，她把脸埋在胳膊中间，声音闷闷的，“你不要离开我身边好不好？”

　　夜色沉寂，只余少女的声音淡淡。
　　寇回弯腰，把她捞在臂弯里整个抱了起来，一步一步朝房间走去。
　　“你醉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她都不知道，只是他一个人的视角了。
　　送了赵云音回屋，丫鬟们很快就赶来伺候了，他回到男奴的大通铺，这是头一夜，整夜都没有睡着。
　　胸口塞着一样东西，他只在被子里偷偷捏着，丝滑雪缎的，是块女子的手帕。

　　明明只是块手帕，他却好像吃了毒药，一夜都不得安眠。
　　他原以为这不得见光的恋情永远都不会被发现，直到被他带到坟墓里去，可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就一切都变了。

　　“赵管事，就是他。”早就抽高长胖的李贵冷着脸，指着他道，“寇回偷了大小姐的手绢，我们都是亲眼见到的，他一直贴身藏着呢。”
　　几个男奴把他按在地上，他抬起头，看到的就是李贵莫辨的眼神。

　　赵管事走到他面前狠狠踢了一脚，骂道：“什么狗东西，还敢有不该有的心思，小姐是你沾的起的女人？等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一顿毒打之后，他被扔出了赵府。那年他十七岁，她十五岁。

　　霜打的冬夜，重伤的他在赵府墙根听到里头传来说话声。
　　“听说了吗，云音小姐议亲被拒绝了。”
　　“谁让对方是位嫡哥儿，而云音小姐却是庶女呢。”
　　闻此，他愣了愣，拖着伤腿离开了栖居了几日的破茅屋。

　　三年之后，边境战场

　　“你捎银子回家做什么？”
　　“别提了，我家二婶原本是在京城的赵府做活的，如今赵大人叛国入狱，快被砍头了，全府上下都遭难了，男的充丁女的做军奴，我这就要花钱赎人呢，不然她就要被发卖了。”两个士兵说道。

　　一会儿回过头，见刚刚骑马经过的镖旗将军竟然折了回来，停在面前。
　　“你们两个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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