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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命局
晚春的风里还带着点残香,枝桠间的青涩已在阳光的洗礼下走向浓厚,王府的下人们早将一切都安排妥当,沐还乡静静躺睡在床上,脸色虽然苍白,呼吸却非常平稳。
王府偏门边,鬓角斑白的白净尘远远看着沐还乡所在之处,转身推门,一旁的男子忍不住开口:“父亲……”
白净尘迈出门的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往前,声音飘散开来。
“很久前我就说过了,我不是你的父亲……”
“父亲可以不认我,但是请您不要去做无可挽回的事……”
白净尘停在马前,回头看着自己曾经疼爱了八年,又无视了十七年的名义上的长子,目光也好,说话语气也好,毫无起伏。
“我此生……已再无何事可做……”
“父亲……还乡和王爷说的话您也听见了,他不恨您的!”
白净尘不顾白冉的说话,自顾自上了马,回头看了看王府的高墙,和高墙的那一边,打马而走。
“我要的……早已如天边的浮云……”
白马轻声嘶叫,一扬蹄子载着白净尘轻快的向着城门而去。
白冉呆呆看着,伸手将自己的脸捂住,身子一晃,靠在墙上。
良久,一双手轻轻扶住他,白冉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弟弟,一把将他拉进怀里,将头靠在他肩上,细小的哽咽溢出喉咙。
白马俊俏,载着身上骑士,在蜿蜒小道上扬着蹄子颠走着,马上依旧一身白衣的白净尘已无了当年的心情和姿态,更像是一个老人在生命消逝前回味着曾经经历的轨迹,将流逝在时间里的记忆找出来般的执着。
似乎是时光的倒流,此刻又是月上中天,正当十五,他在南山山脉中徘徊了十数天。
看着透过树枝的皎洁月光,白净尘嘴边浮起一丝苦笑。
当年……就是这样……
一个人,骑着马,不断的在山里徘徊,最终连方向都失去的时候,寻着月光而去……就见到了他……
胸口一阵阵发堵,带着白净尘难以忍受的痛,让他不得不下马来,自己走。
年轻的白马好奇的看着自己的主人,不时晃晃脑袋,甩下尾。
月光清冷,遍撒大地,明亮得似乎伸手便能将它握住,可伸手后,却是一片空。
二十五年了……
从见面那天开始……是二十五年……从那时开始,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现……
为什么,我的心……要装了那么多东西……
如果时间可以倒溯,可以让一切都没发生……那——多好啊……
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再开始——或者……不开始……
当然,这只是一个天真而无趣的梦而已!
白净尘在十七年前沐还乡被抱走,自己一直追到南山山脉里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自己本是没有资格再来这里了的。
没有资格,是连这山林都唾弃自己。
那如海般宽广的竹林一夜花开,碧绿的色泽被米黄的小花占满,渐渐枯萎的竹子折断的声音如人最后的嘶吼,从天而降的天雷引火,将竹林和竹林间沐清风居住的清风小筑全部焚烧成灰……
那火很大,烧了好久,也烧了很远,枯黄的竹子、残败的花朵都在火中消失,自己发疯一般想冲进那个小屋,却被符家的大少爷干脆的一拳打倒,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一切都在消失——消失到什么都没有……
你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你还能要得起什么?
你还有资格么?
向来冷漠的三少爷撕心裂肺的质问问得他无话可说,说得他连心都停止了跳动。
生命的时间不断流逝,心的时间却已早停止在那个时候……
以前曾经重视的,突然都失去了意义,让自己的生母在死后为白家接纳;自己要成为白家的当家,让看不起自己的人都闭上嘴巴——那些,都像是孩子的梦话,一切的理想和许诺,要在对象还活着的时候实现——才有价值……
不能死,是没资格去死——我活着……会尽量活着……
清风,我只想再见你一面……
远远的也好……
白净尘捂着心口慢慢的走着,林间安静得很,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还有白马偶尔的响鼻声和渐渐清晰的潺潺的流水声,他的脚步声非常轻,只怕自己会打扰了这林间的清静。
出了林子是一条小溪,月光温柔的撒在林间地面,一切看起来都像笼在了一层轻纱中,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美丽。
白净尘傻傻站在月光中,只觉得一切都虚幻,不带真实。
白马晃着脖子走向溪边,尽情喝着,那不宽的溪水中,能坐下一人的青石在月光下流水中静默不语,如以往一样沉默,也将一直沉默下去。
白净尘只觉得眼中热辣,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来。
找了那么久,偷偷的,小心的,一直找也找不到了的地方,就在前面了……
竹林被烧毁后,连着周围的植被分布也改变了不少,白净尘十七年来年年都小心的在南山山脉里寻找,想再找到清风小筑,却少了指引的标向而找不到。
那条小溪,那块青石,那样的月光和轻轻吹过树梢的风,带着草叶花香,还有水的湿润,仿佛穿越了时间,一切已经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只是,月下少了那矫健的身态,少了那温柔的笑。
心里生起隐约的期待,白净尘深呼吸一口气,按耐着颤抖的手和脚,寻着虽然久远却依旧清晰记在脑中的方向而去,朦胧间仿佛眼前又多了那个青衣人,安静而贴心的带路。
一路行进就如当年,月上到天空正中,林间的风过了多少树梢,白净尘停了下来,一抬眼,十七年来第一次,潸然泪下。
眼前的,是他这一生到死都无法忘记、也以为将永远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场景:
坡度缓小的山坡中是记忆中的那条小路,曾经在火中被烧毁树木的残渣掩盖的石板小路下雨时,依旧能令行走的人不用担心鞋子,沿着小路一直向下,是那如梦般美丽的绵延的竹海,在月光下随风起伏,幻变出各种绿色。
那绿中有成熟老练的墨绿——是经历了烈火焚烧后积极沉淀的执着,有娇俏可爱的新绿,月光下显得尤其惹人怜爱——那是饱含坚强的傲然。
整片的竹林发出柔和的沙沙声,起伏间将整个的绿色调快速的变换着,竹叶翩然,如低声轻唤。
白净尘闻着空气中轻淡的竹叶香,一步一步着向山下竹林走去,石板小路上落满的老旧的竹叶在人脚走过的时候,发出莫名的吱呀声。
还是这样恬静的环境,却不知那人是否还在……
一步一顿,满木苍翠中,白净尘向所有可以祈求的对象祈求:
再一面……再一面就好……
如果这是时光的倒流……请让我再靠近他一次……
风吹过竹林,带着成片的低诉,风中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叶笛声,笛声稚嫩,偶有间断,白马打了个响鼻,摇了摇脖子,撒着蹄子向着竹林深处跑去,惊动了还在发呆的白净尘。
白净尘回神,连气也不记得运,只拔开双腿向前跑去。
快!
再快!
还要快!
仓促间,脚上的鞋带松开来,鞋子掉落了也不管,只想跑去那竹林深处,去看是否存在着奇迹——
白净尘是固执到愚蠢的,他坚决不信那个一身是血在他人怀中连看他一眼也不愿的沐清风会那样死去……
即使明知道更早以前的一场拉锯战早毁了沐清风的健康……
把眼睛闭上,也许就看不见。
把耳朵捂住,也许就听不见。
拒绝去体会,也许……就不是真的……
反复说着欺骗自己的话语,自己将当年的事一点点翻出来在心里咀嚼,自己圈住了自己,只为一人而活……
白净尘拼命跑着,泪水倒进心里,很……苦……
叶笛声很久没有响起了,只听到马欢喜的响鼻声,白净臣视线中出现了一片空地,一座小屋,屋前在摸马的一个青衣人。
发色斑驳,却青衣如松……
这一生……已再无遗憾……即使是个梦……也……
痴痴的走近小屋,走近那人,白净尘只贪恋的看着,连呼吸都放到最轻。
似乎真是时间的回溯,一切景色就如当年,只是马非当年马,人已白了发……受了伤……
沐清风站在屋前,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愣了一会,微笑着伸出手去,擦干那人脸上的泪;
“为什么哭?活着,多美好啊……”
白净尘默默的抬起手,小心的想要去握清风的手,还是不敢握住,只怕这过于真实的美梦会醒,便带着颤音勉强笑道:
“你已经……忘记了我……是啊……活着多美好……哪怕……这是梦……”
沐清风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还是顺从自己心里的想法,伸手握住白净尘的手,呢喃着:“还活着……”
握住自己的,是带着苍白和药香的手,瘦弱,却真实,温温的,是人体的温暖……
在那么多事后……原来……我还是可以……再握住你的手…再和你靠近……即使你已经忘记了时间,回到最初……
沐清风看着白净尘,看着他就这样小心紧张的握着自己的手,如得回失去的至宝般珍惜,看着他如无声的泪流满面,然后一直重复说着再也不放开。
不远处,随后赶来的带刀男子面无表情的看着,转身离开,不带走丝毫,只在他转身时,一滴晶莹堕入地,瞬间消失,和空气中逐渐散开的轻语:
“即使重来……我还是晚了……”
清风过,月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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