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遍地遇见你

　　“状元郎还有话要说吗？”秦灵抬头，望向高高在上的帝王，却是无言。那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威重，眸中喜怒不显，竟是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皇帝了。他眼睫微垂，悲悯而又略显冷漠的望着即将成为自己臣子的年轻人，做出了无声的宣判。

　　泰文帝对一旁的亲军统领一挥手，杨统领便来至御前，皇帝低声作出了指示，他便颔首领命出去了，齐笙公主见状也立即告退了，此时，此地只余下他们君臣二人。

　　夜已深，天也凉了，虽还是春日，夜深到底也是湿寒了。秦灵跪在青石地板上，膝盖甚至能感受到地上散发的潮湿森冷之意。即使没有被冻得瑟瑟发抖，御前失仪
　　，秦灵的腿也有些麻木了。

　　突然，秦灵的视线中出现了一角龙袍，他抬头看去，只见泰文帝不知何时已从御座上走了下来，站在他面前，依旧用那悲悯的眼神打量着他，就好像他是注定的牺牲品一样。

　　见秦灵直直的看过来，泰文帝倒也未斥责他无礼，只是扭头望向远处的亭台楼阁，良久，才淡淡的说道:“状元人中俊杰，文武全才，只可惜不通人心啊。”

　　秦灵不由苦笑道:“世上最复杂的莫过于人心，臣确实不懂。”泰文帝摇头道:“年少轻狂四字，并非贬语，却极有道理。你们年轻人只知恃才，却不屑于人情世故，自然是会吃亏的。若是你方才没有躲在一个远离的众人的地方，自然也不会让人觉得你有疑点。这情形虽是偶然，却也是必然，你定是平时便不愿与人亲近，少交往，才会有这躲着众人的习惯的。”

　　秦灵未料到皇帝竟然开始给自己讲起了人生道理，甚至还打算开导一下自己的性格问题。就算皇帝陛下不是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大吼“你谋杀重臣，枉为人臣，给朕拖出去砍了”，似乎也不应该摆出一副长辈的面孔给自己讲这些吧。但既然皇帝说了，他也便行了一礼，说道:“谢圣上提点。”

　　泰文帝负手立于寒凉夜色中，一身黑底金线绣成的龙袍让他更多了几分“高处不胜寒”的寂寥，微沉的声音在一片宁静中倒是极为清晰。

　　“此番只怕是会让你受些委屈了。”丢下这句话，便返身回了御座，又摆出一副喜怒难测心如止水的面孔。秦灵听道泰文帝的话，心道:“果然，即使知道他不是真凶，皇帝也要牺牲掉他吧。”一阵紧密的脚步声传来，一队亲兵过来，向皇帝行礼后便将秦灵带了下去。

　　他们会怎么评价自己呢？那帮老臣或许会拍手称快，一个不容于这个混沌官场的持才傲物的新科状元，不进难以拉拢收买，还很有可能会成为他们攫取利益的一大障碍。

　　这样的状元郎，自然是死掉最好，至于是什么原因，那可不重要。其他进士也会在心里看不起自己的吧，为了小儿女的私情就不顾社稷，不顾皇上，胆大包天的去刺杀朝廷命官，放弃自己的大好前途，当真是愚蠢至极。

　　秦灵安然的坐在皇帝特意安排的牢房里，饶有兴致的猜测，听到自己的罪名落实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会怎么议论自己，来作为下饭的调料。

　　想着想着便不耐烦起来，既然是无关紧要的人，他们的想法实在不值得去考虑。至于父母家人，秦灵相信，泰文帝不会赶尽杀绝的，毕竟，他现在待的，不是吏部的大牢，而是皇帝在宫中的密室，可见皇帝并不想动他们秦家，至少不是现在。当然，至于对外怎么说，那就看泰文帝的安排了。

　　秦灵想过，这也许只是皇帝想趁宴会的喧闹氛围借刺客的名义铲除掉令自己糟心的权臣，结果不巧自己正好一头装进了网中，成为了替罪羊。但他没想到，泰文帝考虑的确是另一件事。利用了这次刺杀事件的，不是盯着秦灵不放的张大人，恰恰是皇帝自己。

　　这个牢房倒是宽敞，窗子也未钉实，只是简单的栓上了，门外没什么动静，似乎统领大人也没留人看守。这想来，是皇帝的意思？这样子倒是没防着他逃跑。不过，在皇帝的内宫逃走，比在大牢里逃还要危险。万一被当成刺客，被巡夜的侍卫们发现了，怕是会被箭射成筛子吧。

　　秦灵也没想着逃，除了在屋里胡思乱想一番，别的便只剩下了等待。等待天亮之后，这个案子的处理结果，等待消息，好的或者坏的。

　　但是，夜未过半，一位“不速之客”悄然来到了这里。

　　因为这件事有一点点复杂，所以当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悄悄来这密室，向秦灵坦白了他的计划后，秦灵感觉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所以说，陛下您不知道谁是凶手，但您能肯定臣不是？”泰文帝一脸郑重的点了点头，道“那是，朕一直都是把你当自己的子侄的，怎会相信你是凶手”。

　　秦灵又问道:“陛下昭告天下说我是凶手，是为了让我叛逃到北国，把您那逃到北国，隐匿于王庭的妃子魏氏偷偷弄回来？”“嗯”。秦灵再次确认了皇帝的要求，终于明白了自家皇帝想要让他干啥，说白了就是替皇上偷回他暴走的媳妇儿。

　　当真这么简单？秦灵对此有些无语，这个事儿派个功夫好些的暗卫去办就好了，犯得着 搞出这么大的事吗？突然被射杀的可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那是历经了两朝的丞相啊！纵然皇帝陛下很不喜欢他，现在尸骨未寒，真凶没找到，临了了还要被利用一把，怕是没办法含笑九泉了。

　　“秦状元，你的任务不只是这一个，还有一个顺便提一下，务必把那北国的边防图弄到，毕竟现在两国间的关系十分微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还是要早做准备”。

　　“边防图？顺便？”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是“顺便”提到的，秦灵使劲儿晃晃头，想说那英明睿智的君主去哪了 ，现在的这个究竟是假的还是傻的？

　　一向自负于自己的天生聪慧的秦状元此刻有些怀疑自己引以为傲的智商了。自己或许真的不适合这个官场。“入职”第一天，就被自己的最大的上司——皇帝，给算计了一把，这要是和那帮宦海沉浮数年的老油子斗，怕不是连本带利的都要输干净了。

　　现在木已成舟，别看皇帝摆出一副“朕信任爱卿的忠心，所以有个大功劳要给你捡一捡”的样子，如果自己现在回绝他，恐怕这位陛下真能弄假成真，让他去死一死。至于他的家人，牵连也是在所难免。曾经有从龙之功又如何，有谁敢去赌一个帝王的仁慈呢？

　　秦灵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恭敬的跪在地上，面色不变，清越的嗓音此刻略显低沉，“陛下，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恭敬的说着表忠心的话，俨然一位忠心耿耿的臣子。秦灵心中苦笑，王权的重量，显然是大过一切的。个人的意愿、荣辱都不算什么了。

　　泰文帝听到他的回答，终于展颜一笑，和之前在百官面前那不近人间烟火的高冷帝王形象判若两人。他微微垂下身子，看着秦灵的头顶，眼中恢复了一贯的肃穆，那眼神，分明是给予了厚望。

　　门开了又关上了，人来了又走了，这里又变成了一个没有半点人声的幽静到了极致的监牢。安静的，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长长短短的呼吸声和窗缝中漏出来的风声。

　　那一点微风，甚至飘到了屋中的小桌前，吹起了桌上的一张画像。秦灵斜倚在屋角的小床上，呆呆的看着桌上闪动的烛火，还有，那张魏妃的画像。

　　为了防止风把画像吹到烛火上，秦灵终是起身，把那张画像拿到床边。画像上的女子，眉毛弯弯的，像新月，眼睛圆圆的，透着一股俏皮劲儿，一头青丝如瀑，就那么随意的挽了一个髻，没有金银花钿的装饰，就像一个山野间的精灵一样的女孩儿。

　　秦灵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画像，皇帝声称此人是他的妃子，可是这样满是自然之气的一个女孩儿，怎么会是金笼中的鸟，温室中的花呢。她或许属于草原，属于森林，但是不会是属于皇宫。

　　秦灵想起泰文帝临走时，从贴身的袖中取出这张画像，小心的递给他时，所说的话：“秦爱卿，尔当切记，边防图可以放弃，惊动北国的王庭也不要紧，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用一切手段，定要让魏妃回来。”

　　这么认真的神色，秦灵有限的与之相关的记忆里，只有登基的那天，才在这个帝王的脸上出现过。所以，是因为爱吗？一位皇帝的深沉的爱，便可以囚住一只自由的百灵鸟吗？但这只向往着自由的鸟儿，最终还是逃离了君王的怀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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