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与她的小狼狗

　　曲清做了个梦。

　　她站在繁华喧闹的胡同，一个人拿着剑兀自奔跑。

　　耳畔有人轻笑，“雨儿，将来我带你去看遍长安花。”

　　然后是绝望的低喃，“以后的路我不能陪你了。”

　　“不要报仇了。你要开心，要欢欢喜喜地活下去。”

　　她追啊赶啊，想知道那声音隔着多远，然后她看到了剑门山，仿佛回到了最美好的年少时光。

　　过去，她喜欢站在剑门山高处，俯首看遍纷扰红尘、仰首看尽涛生云灭。

　　那时候，云梦还有着“南林北皇，西闻东杨”的说法，南方青枫山林家、北方王权皇家、西边剑门道闻家和东边洞山府杨家，四大修仙世家英杰辈出，问鼎一方。

　　闻家剑门道有个叫“书剑解红尘”的地方，云梦八荒六泽五湖四海的豪杰英雄拜访闻家，父亲和阿叔都会在那里会客。

　　她出生于闻家，一生下来却是个天绝怪胎，比普通的婴儿体弱。闻家一直因剑道武学著称，但是曲清却生得又娇又弱，不仅不是习武的好材料，而且体弱多病，神医曾断言她活不过十六岁。

　　十岁的时候，刚学会御剑之术的三哥贪玩，举起她御剑而行，吓得众人都不敢阻止，生怕惊吓到他，伤了曲清。

　　父亲为此大伤脑筋，众多孩子里，他最不喜欢飞扬跋扈不知轻重的三哥，却碍于娘亲的面子，又不能严罚责打，最后想了些法子。

　　后来一个月到闻府作客的人，都会在会客堂前看见繁花似锦郁郁葱葱的庭院中有一个挺拔桀骜的少年穿着裙子，戴着女饰罚站。

　　三哥叫苦不迭，可怜巴巴的给娘亲打小报告，娘亲也只是莞尔一笑，教训他不许再带着妹妹做危险的事。

　　大姐还会在一旁落井下石，大声嚷嚷着：“哟，闻风你真是美若天仙，赛过女儿郎啊。”

　　不苟言笑的二哥也会因此掩饰不了嘴角挂起的笑容。

　　侍从扶着得知消息的曲清走出门去，她拎着头巾在哥哥站的地方晃了几下，“哥哥遮住脸吧。”

　　三哥因此大为恼怒，三天没有与曲清说话。

　　曲清长得像她娘亲林思，肤清盛雪，皓齿红唇，乍看宛如玉雕娃娃，女子见到她多钦慕有之、嫉妒有之。但她不喜欢，任何人若然是这幅病弱身子都不会欢喜，那是神仙都束手无策的天绝脉象。莫说舞刀弄枪，就是好好活着，都是奢望。曲清就在剑门道的山峰、庄院里拘束了十四年的岁月，她的活动范围仅限剑门山，她的父亲哥哥姐姐们太过偏爱她，不敢放她走开过远。她最常羡慕的便是哥哥的喧闹肆意和姐姐的策马飞扬。

　　十数年来，父亲请来的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阎王愁”孙生，“圣手回春”李凡茂，还有那个“只医死人”的去病神医，每一个人离开时都是一副扼首惋惜欲言又止的模样，每到这时，曲清都能听到父亲气急败坏的声音：“闻风，送客。”

　　还有父亲母亲带着歉意的刻意讨好：“雨儿莫怕，马上就能好起来了。”

　　“明年身子好了，带你去林舅舅家玩。”

　　明年复明年，而她的明年又有多少个呢？

　　她知道自己不该奢求太多，若非生在闻家，她又怎能每日服用“天下三药，得之不老”的回转丹吊着一条命；若非生在闻家，她又怎能时常见到“铮铮铁骨闻家君山，柔若拂柳林家思女”呢？

　　她羡慕哥哥姐姐，羡慕他们可以肆意张扬的嘻戏打闹。

　　她想去看肆意恩仇、名侠风流的天下；想去看白雪覆头，傲世江湖的青山，剑门道，从未下过雪呢。

　　直到后来某一天，闻家遭逢大难。

　　所有人，都死了。
　　除了她。

　　那一年，她十五岁，哥哥姐姐也不过是弱冠年华。

　　那日冬至，待所有人都睡了，趁着夜色正浓，她便一个人去剑门山看月亮，她躺在林子里的树枝上，望着树影斑驳众星生辉，突然想着，若是某天突然死去了，除了闻家亲人，有谁会记得她？

　　山下灯火乍起，在山顶都能瞧见火光，明明晃晃。

　　或许是三哥发现自己不见了，担心她身子，又兴师动众的寻她。

　　直到，她闻到那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草丛簌簌作响，看到少年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三哥浑身是血，见着她却像松了口气般说：“太好了。”

　　他告诉她，那个会将她举在肩头摘花的父亲，死了，他的头颅被飞来的刀剑，重重的抛在地上。

　　那个眼里含笑，温柔抚摸她头顶发旋的娘亲，死了，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二哥，大姐，都死了。

　　仇人来自何家，他却不想告诉她。

　　远处传来喧嚷的人声，有人举着火把快要找寻到这个地方。

　　“雨儿，以后的路，只能自己走了。”

　　往日里嬉皮笑脸桀骜不逊的闻风，此时神色肃穆，左掌扬起劈晕了她。

　　陷入茫茫黑暗前，她分明看到三哥的右手，经脉全断了，“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是闻雨。”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从草丛中醒来，寒意彻骨，身子蜷缩抱拢双臂，怅然环顾，发现云梦天下浩瀚广大，可是她再也没有了家，她忽然间很害怕。

　　他们生于斯，死于斯。

　　那么她的余生要像丧家之犬一般度过么？

　　她不想。

　　她是个有天赋的女孩，只是生来骨弱。

　　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领悟能力也是闻家历代超前，只是父亲不愿教她。

　　他害怕她强撑，害怕失去她。

　　想到此处，忽又惊醒，早已泪湿衣襟。

　　风从曲清的发间拂过，她卓立于山间，振衣而起，沿着浸染着殷红的小路，躲在树上看清了闻家此刻的模样。

　　大火倾城，压倒了闻家千年基业，埋葬了无数人的热血和梦想。

　　空气中传来血的腥气和万物消沉于火的燥意。

　　楼榭亭台轰然而塌，那是父亲的书房，他曾在那里搂着她一笔一画教她写自己的名字——闻雨。

　　哥哥们操练习武的阁楼也摇摇欲坠，昔日少年们闻鸡起舞、剑气长虹的模样也随着大火消散。

　　她就要离开这里，若是上天待她仁厚，她迟早会再度回到此间。

　　天涯路远，生死天命，今后却要一个人了。

　　一路沿途，提心吊胆躲躲藏藏，却听到陋巷八卦闲闻。

　　闻家倒了，一切源于家主闻君山走火入魔，屠杀妻儿老少。那夜冬至佳节，众人饮酒微醺，欢喜方尽，夜间烛火点燃了窗纱，熏醉的人们便被一把火困死了。

　　她不信，这么多年，她一直不信。

　　曲清望着梦里的前尘旧事，静静站着，直到听到附在她耳边的呢喃自语：“你三哥是为你而死的。”

　　“你明明已经找到当年的凶手。”那人循循善诱，“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你对他动心了？难道你忘了当年的血海深仇？”

　　......我没有，我没有......她挥舞着手，想驱开那恼人的声音，她想张口让那人走开，却不能张口。

　　直到耳畔传来人声：“林昭，这是谁？”

　　这个声音惊雷般划破梦境的混沌，让曲清得以挣脱。

　　“她到底跟我家青言有什么关系？青言出门游历了八年，竟然带了个女人回来。”

　　“那你呢？你又是谁？”曲清睁开困顿的双眼，撑起身子昂着头问。

　　“我的青言没有告诉你吗？”

　　我的青言，曲清喃喃地咀嚼着这句话，怔然地望着眼前这个明艳的女子。

　　“我是他的未婚妻，洞山府杨家三小姐。”杨微雨扬扬下巴，眼神睥睨般打量曲清，一脸鄙夷。

　　“杨雨薇，”林昭急得团团转，说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制止：“她是客人。”

　　“客人？呵，看起来很可怜的客人，像是被收留的乞丐。”杨雨薇含着笑看向了她，“所以，千万不要把旁人对你的怜悯施舍当成爱。”

　　曲清抿了抿唇，“我不是。”她抬起清澈无垢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林昭，“我有些累了，你先带杨姑娘回去。”

　　曲清自嘲的笑了笑，乞丐？怜悯？

　　她忍不住去回想那个人最近的一反常态。心狠狠地揪了一下，很疼。

　　多年前，曲清在那场家族劫难中死里逃生，几经磨难辗转到了曲棹山，隐姓藏名一待便是些许年。

　　而后孟青言上了山，对她说，“我带你走”，于是她将手放入他手里，两人乘风御剑，四方游历，沿着河流，一路荒江野度、漫无目的。时光之手，在剑声灯影中悄悄拂过行人的发梢，岁月一溜，便又过去了八年。

　　他说他叫孟青言，是洞山府外门弟子，此次下山是为了游历。他说他也是孑然一身，却想牵着她的手走过绿水青山，从青丝走到白头。最后，他说想抛却一切红尘纷扰，带她回洞山府。

　　“你愿意给我一些时间吗？”她说，“我有必须要完成的心愿。”

　　孟青言许久未回应，只是叹息，沉重而悲悯。“先跟我回杨家一趟，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他和她开始动身回洞山府杨家，沿途美景荡在襟袖之间，但曲清心里已经看不见山望不见水了，她的心随孟青言的一笑一颦而上下浮沉。

　　只是爱情，一愣神一恍惚之间，便物走星移。

　　她进了杨家，无意间却发现当年闻家倾覆的真相，兄长宁死也不愿告知她的真相——杨家是那起事件中的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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