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初相识

　　唐晶接住直扑过来的洛洛，肩上的坤包带子都滑了下来，幸得路远洲在边上给她拉了一把，不然这一手扶人一手包包掉下来乱撞可不舒服。
　　“哎哎，洛洛，这讨红包也不用行这么大礼吧，你的礼物我可绝对没买少。”唐晶指指边上的路远洲：“要不你对着他行一个，骗他一份大红包倒也是可行。他肉厚着呢，能宰。”
　　洛洛站直了身体没回应，眼盯着庭院中想骂人。汤圆就在这时候冲了出来，那嗷叫声让路远洲下意识贴着唐晶往边上让了让，等他发现狗冲得也不是他，而是继续对着小庭院里的时候，才意味深长地看向车边站着的罗子君。
　　“你又怎么了？”唐晶蹲下身，圈住汤圆的脖子，把脸贴上去，一边揉着它的脖颈下面的软毛。
　　汤圆在唐晶的安抚下停止了嗷叫，可那整个身形仍然是呈戒备状态的。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乖乖趴伏在地上，那根根竖起的毛和随时会刨地而起的绷直的四条小短腿，活像面对着生平死敌。
　　贺涵从车上下来，打开后备箱，看看这架势也没立刻搬行李礼物，只对着洛洛说：“汤团包好了么，她饿了，你们先进去。”
　　“姐，走。”
　　洛洛拽紧唐晶的手往里去，路远洲赶紧跟上。果不其然，洛洛拉了人进门，回手就把移门关得震天响，连老卓都从厨房里探了头出来问：“怎么了？”
　　“我姐饿了，汤团好了么？”
　　洛洛放开唐晶的手，踢踢踏踏地奔进了厨房里，留下唐晶和路远洲面面相觑。门外的汤圆像旧时守在大宅子外的石狮子那样屹立不动，可唐晶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她在春节时无聊乱摁电视频道时看到的一出旧剧集里，包拯堂上的狗头铡。如果这是一尊狗头铡，那它如今怒目相视的那两个人又算是什么角色呢？

　　唐晶和路远洲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因为是下午，窗边的帘子都被拉了上去。光线很好，能看见庭院里正站那儿说着话的两个人。罗子君听了两句，就一脸不可置信地回望屋内，贺涵紧皱着眉头，看上去是一脸沉重。
　　路远洲倒了两杯茶过来重新落座，就见唐晶直盯着外头，左手拉着毛衣下露出的衬衣下摆，右手大拇指的手指甲来回刮着衣角的那道光边。路远洲就盯着她的手看，心里默默数着她来回刮蹭的次数。他不知道她以前是不是也有这个毛病，但是这一年来他知道，只要这姑娘心里烦躁了，手指甲又正好有点长度，就总会做这动作。用这种带着轻微疼痛的快感试图转移注意力。可事实上这是毫无用处的，只会越来越想刮，越刮越烦躁。跟她说了多少遍了，也是改不了。
　　路远洲认命般地放下自己的杯子，翻出就为了整她这习惯而特意放在皮夹子里的指甲钳，凳子往她那儿挪了挪，拉过她还想再动作的手剪了起来：“别动。”
　　唐晶显然是被修理惯了的，毫不挣扎地任由他动作，继续她自己的观察。也就一个瞬间，耳边咔嚓咔嚓的声音突然让她恍惚了一下。看看外头的贺涵，再看看低着头的路远洲，下意识地就把还空着的那只手送到嘴里咬起了指甲。路远洲余光瞥到了，含糊咕哝了声：“毛病渐长啊。”
　　“这个罗子君认识我。”
　　唐晶问得突兀，路远洲眼皮子都没抬，剪完一只手去拉另一只手：“瞎子都看得出来。”
　　“可她和洛洛老卓不一样，她害怕我。”
　　“她和贺涵有一腿吧，做贼心虚。”
　　“那你说，我失忆之前知不知道这件事？”
　　“你现在知道也不晚。不过看上去，这已经是陈年旧事，腿已经砍断了。”
　　罗子君对她的态度和洛洛对她不一样，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对罗子君的感觉也对和洛洛不一样，倒有点像她对贺涵的感觉。是，她对贺涵不是全无感情的，不然不会在杭州不断地自问她和贺涵是不是认识过，也不会出于一种无法言说的熟悉的本能而偶尔亲近他，撩拨他，或是纵容着他的亲近。她不会在贺涵说那句求婚的话时疼痛，更不会在渐渐明确了自己就是那个女孩，跳出感情的迷障再听那段曾经的故事时，在山顶落泪。她对路远洲说过，可能是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那眼前这个罗子君，是不是就是恨的源头，是他不想结婚的原因？
　　路远洲未听到她回答，抬了抬眼，再望向庭院里：“一句话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有一句话是一笑泯恩仇，你自己选吧。”
　　唐晶想要再去刮衣服的边边，指甲伸到那儿了，才惊觉不行了。凶巴巴地瞪了装无辜的人一眼，索性站了起来，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给的这第一句话有问题啊。君子，不都是风清月朗、磊落光明的人物么？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记十年的仇？他该是和菩萨一样的老好人，别人打他骂他都一笑置之。对，就是后面那句一笑泯恩仇里那个和过去和解，放下执念的人才对。”
　　路远洲抽了桌上的纸巾摊开，把指甲钳里蓄了的断甲咚咚咚地敲在纸巾上，然后捏做一团，走过去扔进了门口收银台边上的纸篓里。之后，他就靠在那儿，隔了段距离的欣赏着唐晶那颇为霸气的站姿。
　　“这世间矛盾的事情多了，委屈的人也多了。大概就是菩萨心肠也需要金刚手段，心有猛虎，也能细嗅蔷薇。”
　　唐晶循着声音来处递过去一个白眼。路远洲耸了耸肩，两手一摊。
　　从前的唐晶会怎么想这个问题，她不知道。但是现在这个正经历着失忆，用了一年时间在马来西亚这个对她来说毫无记忆，完全陌生的国家活了下来，如今重又踏上了这片每一块土地、每一口空气都带着熟悉的味道的上海的唐晶，她绝不相信那些近乎于绑架道德的所谓有品格和善良的人就应该在无耻面前选择原谅，就该放下执念，和过去言和甚而祝福的屁话。
　　什么叫放下？只有真正打过一仗，并且打赢了的人，才有资格且高贵地言及放下和宽恕。不然就只是逃避。
　　唐晶觉得可笑至极。
　　在澳门和一众赌局纠缠的近四十个小时里，她试过用一副TWO对，不露声色地逼退了对方的FULL HOUSE。也试过明明一副大牌，狂傲之后被对方绝地反攻。她在输赢之间品尝着放任和克制的迂回情绪。最后回到正面，用她对数字和算术的敏感、对人的观察和刻意培养的对牌的记忆赢得酣畅淋漓。和感情一样，如果愿意，现在的她可以克制着接受这样一个在故事里内疚回头的贺涵，也可以放任自己和曾经死磕到底。而无论是放任还是克制，她都不会从逃避开始。
　　我想我的过去不是一次都没有输过，我或许曾经输的很惨，也或许很介意过那些输赢。但是，现在的我不一样了。所有的纠葛，我都会选择正面应敌，无论是你死还是我亡。那样，至少将是一个不会再输给感情，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的唐晶。

　　唐晶放下双手，往门口走去。手搭上移门的时候，朝身侧靠着的路远洲莞尔。后者被她眼里温柔的霸气窒息，摇摇头，就听她已经拉开了门，向着外头说了句：
　　“请等一下。”
　　路远洲随后走到吧台，向着厨房里喊：“我觉得你们需要快点端六碗汤团出来，包括你们俩的。”

　　庭院里，贺涵已经解释完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正挥着手，如驱赶苍蝇般让罗子君快走。听到唐晶的话，守着的汤圆也抬头嗷呜了一声。
　　“元宵也是团圆，都到门口了，一起吃碗汤团吧。”唐晶说着走过去，指着后备箱对贺涵道：“两个大的拿下来。纸箱子你抱进来。罗子君，帮我拉一个箱子，进来吧。”
　　罗子君几乎是被唐晶半拖半拉着进了酱子。唐晶喊洛洛出来，打开了两个26寸的大箱子，指着里面的名牌化妆品和包包说：“这些你挑一半，剩一半留给我在马来西亚的朋友。然后…”她又挑出几件包装外袋上贴着名字的衣服给洛洛：“这是你的尺寸的。”
　　说完，她又从里面翻出两个男装盒子，大的一个放到路远洲面前：“说好的，四张筹码给你买的。男装我实在没心思逛，这表值了。”
　　路远洲打开看了眼，确实。值多少他无所谓，不过一看就知道比边上那没打开的小盒子里的东西值钱，这本来就是他的唯一要求。
　　唐晶把那小盒子递给才放下手中大纸箱的贺涵：“小小礼物，可以配你手上这块表的表带。谢谢你这么久以来讲的故事。”
　　再然后，她叉着腰看着地上的大箱子，喊着老卓：“洛洛说你骑机车的，这可是我专门为你挑的头盔。限量版，可帅了，你自己来拆封吧。我是盯着他们打包的，如果在路上磕碰了，只能算你倒霉了。”
　　老卓端着一个托盘放着几个大碗出来：“我那是三轮摩托，都不用戴头盔。你们先过来吃汤团吧，不是饿了吗？”
　　“你不戴给洛洛戴一样，男女通用的。”
　　罗子君立在边上，从头至尾，分发礼物的唐晶把她叫进来后就再没理过她。她颇为尴尬地站着，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唐晶做完了分礼物的大活，立刻听老卓话的奔到长桌边坐下，然后敲敲她对面的空位朝向罗子君：“你坐这里吧，说话方便。”
　　这时候的路远洲倒没想和贺涵抢什么位置了，他善解人意地直接坐到了罗子君边上，把唐晶边上的位置像是特意地留给了贺涵。于是洛洛抢了贺涵边上的位置，老卓就坐在了桌头处。
　　前一刻还热热闹闹地挑礼物，等围坐下来了，竟然全都安静了。默默吃了几口后，还是路远洲先打破了沉默：“罗小姐之前说想移民马来西亚的，不知道你做哪一行？那边走投资移民和购房移民都非常简单。不过过去了，总还是有份工作的好，我可以帮你留意。”
　　“我做数据分析的。”她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眼对面坐着的两人，洛洛打鼻子里哼了声，罗子君也没介意。继续道：“在深圳的时候做了几个合并的项目。”
　　她从包里拿出张名片递了过去。贺涵终于眼皮子抬了抬，扫了一眼。路远洲接过名片，仔细一看后却是先看了眼唐晶，之后才略显踟蹰地开口道：“这家公司…这家…这家不是…”
　　“不是什么？”洛洛的八卦神经顿时高速运转，嗅出了猫腻，急切地问路远洲，就差没伸手抢名片了。
　　路远洲真心很满意这个捧哏到位的拍档，觉得是该给她一个红包。他继续犹豫着，一脸不知道该说不该说的，又说的很轻描淡写：“倒闭了呀！”
　　洛洛一个汤团差点直接滑下喉咙噎到。贺涵脱口而出：“什么？”
　　他看看脸色变了的罗子君，就知道路远洲没乱说。可这个路远洲不是个马来西亚医生么，咨询圈调查公司的事情他怎么也知道。
　　路远洲笑笑：“这不是才从深圳过来么。医生的优势就是，病人身份多样，三教九流，知道的小道消息就多了点。”
　　罗子君倒也承认地大方：“是出了点事情，所以才想要移民的。”
　　唐晶细嚼慢咽地吃下一个鲜肉的，勺子在碗里舀着汤水，看看贺涵，突然开口道：“我能问你两个问题么？”
　　贺涵突然全身都紧张了起来，谁都看得见他握汤勺的手紧了，又下意识地看了眼对面的罗子君。唐晶将他这些变化看在眼里，转向路远洲：“你帮我问吧，我再吃两个。”
　　“啊？”路远洲愣了下，又立刻接道：“好。第一个问题，曹操至死仍未称帝，是因为忘不了荀彧么？”
　　贺涵捏着的汤勺当啷一声掉在了碗里，他激动地看向唐晶，一个是字还未出口，路远洲掐准了点的又紧接道：“第二个问题，狗改得了吃屎么？”
　　贺涵被这急转两面的问题一下弄懵了，可他也反应了过来，急道：“唐晶，你听我说……”
　　路远洲趁势追加道：“快问快答是没有犹豫的。不然你还可以选择第三个，真心话大冒险里的大冒险。这两个女人在你面前，你选择一个打一巴掌。”
　　贺涵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指向路远洲：“路远洲你有病吧，这儿没你说话的位置！”
　　老卓突然出声：“贺涵，你为什么不考虑一下打是疼骂是爱这句俗语？”
　　路远洲看向老卓，举起拇指道：“高手。”

　　这边，唐晶全不管三个男人的话语动作，只看着坐在她对面的罗子君。她放下手里的汤勺，拿了纸巾擦了嘴，双手安置在桌面上，往前伸了伸。罗子君竟因为唐晶的这个动作，端着碗的手往后猛缩。
　　唐晶的嘴角始终噙着一点不大不小的笑意，目光在桌上众人间转了一圈，平静地开口：“我知道这屋子里除了远洲，你们每一个都认识我，都知道我的过去。可只有我自己不知道。但是记忆的神奇在于当被一些事物刺激后，它会跳跃性地出现一些似曾相识的碎片。像是曾经经历过，又或许只不过在梦中出现过。比如一个月前初见贺涵，我就对他说，你这个名字给我的感觉是：似是故人来。”
　　“罗子君，”唐晶往前倾了倾身体，靠在桌子的边沿上，把那点笑意漾满了：“对于你，我竟然想到了一部电影的名字：我最好朋友的婚礼。人生如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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