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

　　徐衍近几日每每揽镜自照便有如乌云罩顶，对铜镜里那个愈发雌雄难辨的身影不忍直视，而宋洵根本顾不上他，对他如今的模样视若无睹，只专心鼓捣手里那个“楚绿腰”。

　　胡传看去畏畏缩缩，办事却极有效率，宋洵列的材料他短短两日便采办回了七八成，只剩些不常见的金属要等铺子从外乡订回来。
　　按照胡传的意思，这傀儡不必活动自如，哪怕就是个真正的假东西也不要紧，反正是为了安抚胡吟，只当是给她做个玩具即可。

　　宋洵对胡传的做法很是不解，觉得他前后矛盾，不知所谓。他既要找一位技艺高超的傀儡师，又不需要傀儡像真人能走能跑，那即便是由赤金谷接单，也断不会开出天价的定金来，他究竟是为何不肯呢？
　　难道央求赌坊伙计在赌徒里找傀儡师会比求赤金谷更简单？

　　宋洵心里的疑问没有宣之于口，只是在刻傀儡头骨时有些出神，手下机械地凿着颅顶的轮廓。
　　徐衍听胡吟唱了会儿串调的《折花枝》，转头看见宋洵心不在焉，便拎个小凳凑过来，也不说话，就是用没有焦点的大眼盯着宋洵。

　　徐衍这个人说好听点是潇洒不羁，难听点就是没脸没皮，也不是不会察言观色，却偏偏要挑讨人嫌的事干。

　　宋洵停下手，掀起眼皮来看他，“有事？”
　　徐衍把眼睛眯起来一半，指着宋洵手里的刻刀，“怕你一不留神铲掉两根手指，我来监工。”

　　宋洵彻底停了手，把刻刀往傀儡头骨上的眼眶里一插，坐端正了对着徐衍，环视一圈看胡传没在，这才道：“我想不通。”
　　徐衍咧嘴一笑，“哪件事？”

　　宋洵把自己的疑惑略说了一遍，说完看着徐衍，“你江湖经验丰富，有何见解？”
　　宋十三难得“不耻下问”，徐衍一听，立刻通体舒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垂目道：“那老小子的话里除了说他妹子疯了这句，余下的一概胡扯。”

　　宋洵没反驳，问：“怎讲？”
　　徐衍复又坐下来，道：“四大陆上除了赤金谷，的确还有不少人靠傀儡术吃饭，可惜大都不成气候，只能勉强维持生计。而这胡传明明守着赤金谷却不向其求助，非要舍近求远找一个外来的傀儡师，只怕是有不为人知的内情。不过既然我们连买头毛驴的银钱都没有，那还管他拿个假楚绿腰要作甚，像你说的，能凑出盘缠的活就是好活。”

　　宋洵一皱眉，“楚绿腰？”
　　徐衍别开眼，“哦，不认识。”
　　他撒谎撒的十分坦然，“就是不想说”几个字明晃晃刻在他脑门上，宋洵默了一瞬，也不追问，又低头干活了。
　　他鼓捣傀儡鼻梁骨的时候道：“只要他不害我们，等完工了拿钱走人就是。”

　　徐衍听这话倒有几分意外，他原以为宋洵被赤金谷养出了一副圣人心肠，逢不平事就想伸手去管一管，容不得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个耿直得叫人心寒的傻小子，却不料并非纯粹地傻，只是偶尔冒点苗头。
　　“还行，知道变通。”徐衍手欠地在宋洵脑袋上撸了一把，趁他跳起来拿刻刀凿他一双爪子前，提起小凳找胡吟去了。

　　宋洵望一眼徐衍四不像的背影，轻叹一声，他还真没有自己嘴上说的那么洒脱，也真怕万一助纣为虐该如何是好，但没盘缠的困境实在让他寸步难行。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出谷前尚没许多顾虑，出了谷才发现下到果腹上到住店，每走一步都需要银两，除非打定主意风餐露宿。

　　徐衍拎着小凳绕过廊柱，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埋头苦干的宋洵，转头向着还在跳舞的胡吟走过去。

　　胡吟手里打着把扇子，遮着半张脸，脸上还留着前一日未洗净的油彩，口中哼着徐衍从未听过的小曲，哀怨婉转，目光呆滞地落在廊柱下一株迎风生长的野草上，一动不动。

　　徐衍放下小凳，击掌为调，附和起胡吟来。
　　胡吟被耳边的动静吸引，动了下浅褐色的眼珠，缓缓转向徐衍，神色既疑惑又恐惧。
　　徐衍从前在江湖上为非作歹的时候没少流连莺歌燕舞之地，随便糊弄着就能跟上节奏吹一曲，只是当下能吹出响的乐器一概没有，只好拱起手来，以口做哨，企图引起胡吟注意。

　　胡吟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手腕蓦地一翻，折扇随之挽出了花样来。
　　她期期艾艾地唱着，在最后一句收尾时，忽然眼神清明地望向徐衍，说：“那天，死了好多人。”

　　徐衍手上一顿，她说什么？

　　胡吟倏而又糊涂起来，轻声念叨：“死人，好多死人，楚郎？楚郎救我……”
　　徐衍这回听明白了，她害怕，所以想找“楚郎”救她，而楚郎就是楚绿腰那个妖怪。

　　楚绿腰其人是四大陆上的一朵奇葩，正经身份是个大夫，但被他医治过的病人却送给他一个不怎么好听的绰号，叫妖医。
　　顾名思义，是说他这人妖里妖气。
　　楚绿腰不是善人，杀过的人比救过的人要多数倍，是杀是救全无章法，只看他老人家心情如何。
　　他会顺手救胡吟，的确稀罕。

　　徐衍不免琢磨道：“难不成那钱员外一家子是楚绿腰下的手？”
　　旋即，他又否定了这个猜测。楚绿腰不是个随便管闲事的人，他这人虽说活得恣意了点，但内里自有一套章程，没事找事四个字从来不在其中。

　　不是他又是谁？徐衍摸着下巴，总觉得与胡传那老小子脱不开干系。

　　胡吟又茫然念叨起来。她多数时候都混沌不清，只有偶尔的一片刻像是被路过的神仙指点迷津般清醒过来，然而醒了却还不如疯着。她一旦灵台清明，就又要看见七窍满是黑血的尸体，又要听见野鬼哀嚎，满脑子怪叫，好不吓人。
　　忧惧地清醒，还不如欢喜地疯魔。

　　徐衍被无头命案勾出来早就深藏功与名的好奇心，扔下重新疯了的胡吟，一个人悄悄出门打探消息去了。宋洵却没有他这么活跃，还一心扑在傀儡上。
　　让宋洵犯难的是魂石和赤金石。魂石尚且好说，从良品到次品，林林总总能挑出十余种互相替代。赤金石却不好办了，除去赤金谷一年一度限量出售的乙级、丙级石外，就只能从周边的黑市贩子手里买。

　　黑市上的来源主要分两种，一种是赤金谷本身看不上的丁级石以及其下更次的满是杂质的“废石”，这两种赤金石被会低价卖给常年活跃在石矿附近的二道贩子们，这伙人和赤金谷互惠互利，有着约定俗成的规矩，互不侵扰。还有一种则是能卖出贵价的甲级石，甚至是赤金谷弟子都少见的“天石”，这种品级的来源只能是四合堂下的一竹阁，但因能接触到的人少之又少，所以这一条路对于穷得快当裤子的宋洵来说，就是个死胡同。
　　当然，尽管出钱的人是胡传，但宋洵也不觉得胡传像是有路子有闲钱能搭上这条路的人。

　　他这么一想，脑子却如有神助地活络起来——一竹阁被盗——黑市交易甲级赤金石——这其中兴许有所关联？
　　如果是一竹阁监守自盗，那这么多年一直平安无事，为何会突然事发？首告是一竹阁弟子阿武，那他究竟是“不守规矩”被灭口还是利益分配不均而心生怨恨再遭毒手？

　　宋洵神思一跑，不留神刻刀划过了手，切开一条大口子，泛黑的血汩汩涌出来——
　　血滴在地上时虎口才抓心挠肺地疼起来。
　　宋洵放下刻刀，先是锁眉看了眼带着黑沙的血，又垂目看看地上那迅速凝结的血渍，这才起身要去里屋找包扎的纱布。

　　没料他前脚站起来，徐衍后脚就一阵风似的刮到了面前，手如铁钳，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宋洵想甩开他，却被徐衍摁住了。
　　“别动、别动，”徐衍眼神不很灵光，非要贴近了才能看得清楚，边凑过来边道，“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待看清了，徐衍心里登时凉了一半，要是先前还能勉强说是沾了脏土，中了瘴毒，那如今是怎么解释都说不过去了。
　　宋洵流出来的血里的确是一片细小的黑渣。

　　徐衍目光从宋洵面上扫过去，垂下来，捏紧了他的手腕说：“你不方便，我替你上药。”
　　伤药自然是没有的，只有一卷被匆匆塞进包袱的纱布条。

　　伤在宋洵手上，他自己也知道不对劲，想起和徐衍窝在草坑里徐衍说的那番话，心头拢上一层黑影，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徐衍正低头帮他处理伤口，乍然听见他这么一问，手里一时没了轻重，把宋洵捏的“哎呦”一声，然后才回神道：“小小年纪瞎琢磨什么，咱俩比起来，我肯定是先死的那个，在我死之前，是不会叫你死的。”
　　这话但凡换一个人来说必定感人肺腑，但从徐衍嘴里冒出来多少显得有些不正经，且他已经是个死透的人，听来实在缺少说服力。
　　可总不好把别人的善心当成驴肝肺，宋洵当下点一点头，说：“知道了。”

　　徐衍抬眼，逆光里看着宋洵略显清癯的形相，心说倒的确是个好孩子，真死了就可惜了。
　　从前，徐衍对楚绿腰避之如瘟疫，眼下却有丁点希望那妖孽就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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