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录

　　酝酿的风雨，终于在半个月后露出它狰狞狂暴的真面目，一举打破表面的平和。
　　自从慕寒容和顾汀凡发现尸体不过十日，就接管了凤溯城及其周边五座城池的兵权。此时，楚国郡王携楚国公主出使乾国，路经凤溯城，在此休息一晚。却不料楚国公主在夜中暴毙，郡王咬定凶手是慕寒容，双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次日，天还未亮时，早已在边境聚集的楚国大军全力攻打凤溯城，慕寒容帅兵死守凤溯城，双方伤亡惨重，胜负难料。
　　偏偏此时魏韩两国联手，派遣重兵驻扎和乾国的交界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此刻的京都的朝堂上，心思各异的大臣吵成一片。有些被沈景琛削弱权力或者已经没落的在朝廷里挂着闲职的贵族子弟纷纷请战，但是更多的人更加支持求和。
　　一个四十多岁的穿着降红官服的官员出列说到：“陛下，楚国公主在乾国境内不幸身亡，本就是我们理亏。现下不仅楚国大军，还有魏韩联军对我们虎视眈眈，若是继续打下去对我们不利啊。依臣看，不如我们主动交出杀死楚国公主的人，再加上凤溯城及其周边的几座城池作为赔礼，想必楚国定会撤军。如今魏太子在乾国为质子，只要我们以魏太子的性命要挟，必能不费一兵一卒解我国之危。陛下！兵不血刃方为上上之策，陛下三思啊！”
　　沈景琛对这个人的话做出什么反应，他静静的看着底下的大臣们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争辩着，心里有一些厌烦。
　　刚刚说话这个人是一个正二品的朝廷大员，属于王氏一族，他的话，基本代表了大部分氏族的想法。在这些氏族出生的人眼里，凤溯城不过是个边境小城，割让出去也没什么，但是如果真的和楚国打起来，他们就不得不让出自己手里的兵权，这样他们自身的利益都会受到损害。
　　沈景琛哪怕当初借他那些兄弟谋反的借口狠狠削了氏族一把，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景琛不可能一下子全部把朝堂上所有忠于自己家族的臣子换掉，像是那些平时没有犯什么大错的人，就被留了下来。原本沈景琛可以有足够的时间从大考中选出来的人培养起只忠于君王的势力，然后一点点把氏族挤出权力的中心。
　　但是沈景琛现在没有足够的时间那样做，恰巧给了那些氏族一个翻身的机会。氏族中人依旧把持了朝堂上的许多官位，他们有足够的底气逼迫沈景琛妥协。
　　沈景琛讨厌氏族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妨碍制约王权，还有他们这种只顾权力之争，不顾惜江山社稷，百姓死活的做法。什么叫做割让城池作为赔礼？如此丧权辱国的话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令沈景琛烦心的不仅是这些大臣，还有已经打包好了包裹，准备回国的百解。沈景琛不担心百解会回到魏国趁机反咬一口攻打乾国，纵使人心幽微难明，沈景琛还是愿意把那点君王为数不多的信任给百解。
　　沈景琛苦笑了一下，以前读史书自己觉得那些为博美人一笑弄得自己身陷囹圄的帝王简直蠢得不可救药，想不到自己也有色令智昏的一天，关键是，自己还觉得甘之如饴，当真是不可救药了啊。
　　最后大臣们各执一词，谁也没有说服谁，吵得面红耳赤，相互瞪眼。沈景琛也没表态，下朝后就走了。
　　沈景琛坐在书桌前，难得没有批阅奏章，他手里把弄着一支没有蘸上墨水笔，目光注视着灯罩上绣着的云纹，想着问题。
　　沈景琛想到了魏国，他记得探子送来的关于魏国的情报。当初魏王封了一个姬妾所生的孩子作为太子送到乾国来，沈景琛就已经猜到魏王的打算，不过是为了向乾国示好，降低乾国对魏国的忌惮之心。于是沈景琛不仅没有减少派去魏国的探子，还策反了韩国的太子和魏王翻脸，只可惜那个太子不中用，被韩王给废黜了。后来沈景琛继位，没有心思再去管这些事，但他记得探子传来的情报上对于魏国大皇子魏行宣的形容：阴狠毒辣，不择手段。
　　而百解呢？沈景琛觉得如果论阴诡计谋，百解无论如何都不是魏行宣的对手。百解那日在他面前展示了一堆零零散散的小玩意，每一样都足够魏行宣吃点苦头，但是沈景琛依旧有些不放心。
　　既然不放心，又为什么要放他一个人回魏国呢？其实只要他扣留百解在乾国，用他来胁迫魏韩联军，无论魏王在不在乎百解的死活，明面上百解都是魏国的太子，他们不得不为了自己的脸面考虑。
　　但是沈景琛还是决定放百解回去，他希望他喜欢的人不是笼中之鸟，不用被当成两国博弈下的棋子。既然百解决定要回去，他就信他，信他可以解决目前的困境，信他可以坐稳自己的太子之位。
　　但是，沈景琛还是担心，毕竟魏国不是乾国，没有人可以像他这样护着百解，每前行一步，都危机四伏。
　　沈景琛犹豫了一会，终究觉得自己实在难以放心，提起笔来，写下一封书信。完成之后，沈景琛打开书桌旁边的小格子，从里面取出一串挂着七片青玉叶子的红线，从红线上取下一片叶子放入信封之中，然后将信口用红烛蜡封上，召来暗卫把信送出去。
　　京都寻芳阁中，一个紫衣公子眯着眼睛靠在柔软的靠枕上，身边围着四五个姑娘又是喂酒又是捶腿，身边围满了温香软玉，十分快活。
　　忽然，门被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大力推开，紫衣公子的眉头一皱，说到：“墨哲，要是你说的事没有比我的书斋被烧了更重要的，我保证你未来三个月都只能喝西北风。”
　　被称作墨哲的侍卫很克制的翻了个白眼，说到：“黑肚皮的狐狸来信了。”
　　紫衣公子一下子坐起来，有些烦躁的挥挥手让身边的姑娘退下去。紫衣公子站起来接过信，小心翼翼的拿出了信封中的那片青玉叶子，然后粗暴的拆开信封，表情从一开始的烦躁变成了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笑容。看完信，紫衣公子说到：“哈哈，我当年就说他这只黑肚皮的狐狸要折在那个魏国太子的身上，结果他还把我给踹进池塘里，现在报应来了吧？”
　　墨哲无视已经笑得打滚的人，从他手里抽出信，看了起来。看完后，墨哲的眉头一皱，说到：“前几日老阁主才传信，要你尽快回去参加今年的十阁宴，这件事交给底下的人做也是一样的。”
　　“不行不行！”紫衣人连连拒绝，“这种好戏错过了多可惜，十阁宴？呵，不过是几个老头子互相吹嘘，晚辈相亲的宴会，去了有什么意思？不去。”
　　墨哲推了推他，说到：“可是阁主说了……”
　　“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见！赶快别磨叽了，快去收拾收拾，咱们去魏国看戏了。”紫衣人欢快的耍着无赖，见过翻着白眼的墨哲给推出了房间。
　　是夜，御花园。
　　百解坐在御花园中的大理石凳上，沈景琛坐在他对面，馥郁幽香的花香味渐渐弥漫开来，时而幽微，时而浓郁，夹杂着一丝从石桌的酒坛子里散发出来的酒香味。
　　百解打开酒坛，酒香味顿时更加浓厚，百解笑着说：“你不是平日里不许我喝酒的吗？”
　　沈景琛勉强笑了笑：“饮酒伤身，但是偶尔小酌，倒也无妨。”
　　他们周围只留下几盏宫灯，散发出暖橘色的柔光，今夜无乌云，月光正好，百解可以清楚的看见沈景琛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察觉到沈景琛的情绪，百解心头也有些伤感，他不是没有经历过离别，但是这次的感觉和往日里都不一样，百解拿起酒坛子直接灌了自己一大口酒，酒水顺着坛子的边缘流下，沾湿了百解的衣襟，冰凉醇厚的酒水顺着喉咙流入胃中，顿时又升起一股火热的感觉。
　　沈景琛拿过百解手中的酒坛子，说到：“怎可这般牛饮，当真是糟蹋了好酒，不过……”沈景琛也学着百解那样喝了一大口酒，醇香火热的感觉从口中一直蔓延到胃里，脑袋也有些晕乎乎的，沈景琛放下酒坛子，接着说到：“不过这样真是畅快，畅快……”
　　百解看着沈景琛脸色有些红润，眼眸中水光流动，直到沈景琛冲着他露出一个平日里不会展现的笑容，他这才确定，这家伙醉了。
　　醉了的沈景琛除了比平日里更加喜欢笑，好像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百解看着沈景琛脸上的笑容，嘴角也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沈景琛的容貌不像百解那样一眼看上去就觉得摄人心弦，而是带着一种儒雅淡然的君子之风，一双眼眸十分精致，睫毛好似蝴蝶轻颤的翅膀，浓密而又纤长，微微向上卷曲，再配上一双比常人略大的眼眸，本来是极易惹人亲近的相貌，却因为他周身那种肃穆沉稳的气质而令人望而止步，但此时沈景琛醉了，眼眸之中有一层水光，笑起来的脸颊上有两个小小的梨窝。
　　百解觉得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他趴在桌子上看着沈景琛，一时之间难以移开视线。
　　沈景琛有些傻乎乎的在百解面前晃晃手，用指尖戳了戳百解的脸，问到：“醉了？”
　　百解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居心，嗯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趴下装醉。
　　百解的眼睛闭上后，其他感觉变得无比清晰，比如，他感觉到沈景琛离他越来越近，他闻见那股属于沈景琛的淡淡的草木清香越来越浓，在片花香酒香中捕捉到这么一丝气味很难，但是百解还是闻见了。
　　百解感觉沈景琛在自己身边站住了，指尖搁在自己发丝上，百解的心跳又快了几分，他不知道喝醉了的沈景琛想干什么？
　　百解终于忍不住好奇把头抬了起来，正好对上沈景琛看他的目光，他们两人的脸离得很近，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出的热气。
　　百解正打算说什么，却没有机会了。温暖柔软的触感从唇上传来，百解的脑子里一下子空白一片，他意识到自己吻了沈景琛，不对，更确切的说是沈景琛主动吻了他。等百解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已经牢牢的抱在了沈景琛的腰上，好似有一股酥麻的感觉从唇上蔓延到全身，那感觉很奇妙，似是酷暑之下的一汪清泉浸人心头，又似沉醉在陈年佳酿那芬芳迷人的酒香，不愿放手，甘心沉沦。
　　直到沈景琛感觉到自己胸腔内的空气已经快要耗尽，才用力推开了百解。两人气喘吁吁的四目相对，然后又同时尴尬的移开视线。
　　“嗯，今日的奏折还剩下一部分，我先回去了。”沈景琛开口打破沉默，几乎不等百解回答就跑了。
　　百解坐回石凳上，手指摩挲着刚刚亲过人的嘴唇，脸上抑制不住的扬起一大个笑容。百解想，原来人类书中说的那些极尽美妙的感觉都是真的。
　　但是，百解又发起愁来。以前在天界时神兽之间若是要结成伴侣，只需要把双方所拥有的东西和对方共享也就可以了。但是现在百解已经转世为人了，他以前那些东西现在更本碰不到。在人间结亲也是要三书六聘，而百解现在摸了摸自己的小金库，简直就是他这辈子最穷的时候。
　　某只没心没肺，随遇而安的神兽，今晚注定是难以入眠的了。
　　次日天还蒙蒙亮时，百解就已经收拾好行礼，骑着还在用前蹄刨地的墨雪，身边只带了一个林喜，在京都北门外十里远的亭子中和沈景琛辞行。
　　沈景琛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千言万语最终只说出一句：“好自珍重。”
　　百解在沈景琛面前单膝着地的蹲下，他的眼睛望着沈景琛，隐隐带着一丝笑意，说到：“此去最多三月，三月之内必归。而且我想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但是我想回来以后，再郑重的告诉你。”
　　沈景琛目光微动，他将百解扶了起来，把剩下的六片青玉叶子和一块玄黑色的令牌交给了百解，说到：“若如在魏国遇上自己难以处理的事情，就将青玉叶子拿去你所在城池的寻芳阁交给那里的管事。这令牌可以调动整个影卫，这次你回去必须带上影卫，许多消息可以让他们打听，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沈景琛主动给了百解一个拥抱，在他耳朵说到：“一切小心，我等你。”
　　百解回抱了一下，趁沈景琛不注意飞快的亲了一下沈景琛的脸颊，然后翻身上马，在马上冲沈景琛灿烂一笑，说到：“君心如我心，相会日可期。”
　　百解一马当先绝尘而去，影卫紧随其后，随便把在一边看呆的林喜也给拎上马去。
　　春末夏初，阳光正好，少年意气张扬，一骑绝尘，似是刚刚出鞘的利刃，信心勃发，英姿飒爽。沈景琛突然觉得这样的百解，自己怎么可能让他沦为两国博弈中夹缝生存的棋子，纵使选了更加难走的一条路，他也无怨无悔。
　　君心如我心，相会日可期。
　　待到重逢日，相思诉与君。
　　这家伙呀，真是难得文艺上这么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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