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录

　　一个月后，凤溯城。
　　乾国最繁华的城池是京都，夜间灯火通明，素有不夜城之称。而远在西南边境的凤溯城则逊色了不少，再加上此处是边境要塞，入夜以来，除了更夫“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呼喊声及敲锣声和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外，便是一片沉浸在黑暗中的静默。
　　更夫打了个哈欠，他看了一眼通往城门口的主街，十个士兵正在巡视，一切状况一如往常。更夫看了看四周，他想起近日来凤溯城中关于暴毙的几位大官的流言，那几人死了近三个月，流言却没有平息，反而越演越烈，因为那几人都死在了夜里，死相极其恐怖，大家都猜测夜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以前凤溯城虽说晚上不热闹，但也不会如此沉寂，更夫打了个寒颤，匆匆的往前走了。
　　待更夫走后，巡逻的士兵也走到了另一条街，这里又安静了下来。
　　这时，两个黑衣人从墙边探出头，左右看了看，松了口气。
　　这两人正是顾汀凡和慕寒容，慕寒容将一张纸捏成一团塞进怀里，嘴里嘟囔到：“迟款那家伙真是不靠谱，这画的都是什么鬼东西，要不是我随身带着罗盘，估计天亮都别想从那条巷子里面绕出来。”
　　顾汀凡打了个哈欠，说到：“我看你才是不靠谱，你去郊外挖坟不找个体力好的反而拉上我。”
　　慕寒容说到：“你体力不好没关系，只要你不跟迟款说我今晚做了什么就行。我从小到大的囧事他知道的够多的了，再来件半夜挖坟的事情简直能让我被那孙子调侃个大半年。”
　　顾汀凡：“你一个曾经告诉同僚自己叫王翠花的人还在意这个？再说了，就冲你这句话，我倒是很想和迟侍卫聊一聊。”
　　慕寒容带着顾汀凡往城门的方向走，听见后头也不回的说：“行啊，顾大才子和我一介莽夫半夜挖坟，这个八卦不错，迟款回去后保准弄得京都人尽皆知。”
　　顾汀凡：“……”我不生气，我打不过他，我不跟莽夫一般见识。
　　顾汀凡吸了一口气，决定换个话题，说到：“王翠……”
　　顾汀凡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寒容一把捂住了嘴巴，慕寒容小声在他耳边说到：“有人。”
　　顾汀凡顿时紧张了起来，一动也不动的贴着墙藏好。
　　半响，除了和自己挨得极近的慕寒容的浅浅的呼吸声和风吹过去的声音，顾汀凡其他什么都没有听见。顾汀凡疑惑的看着慕寒容，慕寒容从容的放开了手，说到：“哦，我刚刚听错了。”
　　顾汀凡：“……”你丫绝对是故意的！
　　顾汀凡再次说到：“王……”
　　果不其然，慕寒容再次动手，点了顾汀凡的哑穴，他一脸无辜的看着顾汀凡，说到：“你刚刚说什么？王？汪？汪汪？原来顾大才子有半夜学狗叫的习惯，在下受教了。”
　　顾汀凡告诉自己，我不生气，我不跟小人一般见识，我是君子……君子个大头鬼！顾汀凡气得一拳揍在慕寒容脸上，慕寒容没想到顾汀凡会突然动手，再加上这一拳又快又狠，一时没有防住，被顾汀凡一拳打中侧脸，嘴里一下子就有了一股血腥味。
　　慕寒容懵了一瞬，顾汀凡依旧瞪着他，和平日里那谦谦君子的样子极为不符，袖子半挽起来，胸前的衣襟有了些许褶皱。慕寒容一把拉住顾汀凡打算再揍一拳的手，露出森森白牙笑着说：“你就继续哑着吧。”
　　顾汀凡气得甩手就往回走，但是没走两步就被拽住了，刚刚硬气的不行的慕寒容飞快的解开了顾汀凡的哑穴，他一脸委屈的看着顾汀凡：“嘶，我脸好疼，你看你看，都青了一片了。我肯定毁容了，你要对我负责，怎么能走了呢？负心汉！”
　　顾汀凡：谁给我一把砍刀宰了这个无赖！
　　两人拉拉扯扯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来到他们所要找的坟墓。
　　顾汀凡和慕寒容来到凤溯城之后，慕寒容就把自己的亲卫派出去，迟款作为亲卫队队长兼八卦小能手，很快把凤溯城的消息打听全了。柳丰行此人却是在凤溯城文采是出了名的差，柳家灭门惨案也确实是草草了事，但是最让慕寒容和顾汀凡注意到是另一个消息，凤溯城中几个官员在三个月前接连暴毙，对外说是感染了重病，但是百姓间却传出那几个人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才死的，死相极其恐怖，但究竟是怎样恐怖，也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迟款又花了半个月时间打听，但是那几个官员生前身边的人要么是已经离开了凤溯城，要么是知情不多的佣人，根本探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而且另一部分盯着楚国的亲卫发现楚国那边有异动，正在往边境暗暗集兵，慕寒容当机立断让亲卫持信物去调集凤溯城周边城池的兵力，并且上书给沈景琛交代情况。
　　原本他们想直接杀了凤溯城知州取而代之，但是这些官吏的死实在蹊跷，如果贸然行动会打草惊蛇，而且能使几个官员接连暴毙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毒，都要小心，不可轻易打草惊蛇。
　　于是慕寒容一边交代亲卫盯紧楚国，一边派人去调兵，自己则是去查明几位官员的死因。前后打听没有结果，再加上时间紧迫，慕寒容当即决定上山挖坟验尸。
　　此刻，慕寒容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将手中的铲子丢到一边，地里埋着的棺材已经挖了出来，当时葬礼应该是办的比较着急，棺材埋的不深，慕寒容也没花太大力气。
　　顾汀凡脸色有些苍白的站在一边，慕寒容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到：“你不会是怕了吧？”
　　顾汀凡的声音冷静的说到：“你知道人死后多久会化为白骨吗？”
　　慕寒容摇了摇头。
　　顾汀凡接着说到：“曝尸荒野，一至两月化为白骨，埋于地底，三至六月可化为白骨。这人死了不过三月有余，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慕寒容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尸体他不怕，白骨他也不怕，但是腐烂到一半的尸体，那可真是够恶心人的了。
　　慕寒容正打算掀开棺材盖的手犹豫了，他真的后悔没带迟款来了，虽然那家伙很烦人，但是干起活来真的不是一般的利索。
　　顾汀凡脸上带了点笑意，将慕寒容问他的话原封不动的还了回去：“你不会是怕了吧？”
　　很快顾汀凡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慕寒容咬咬牙一把掀开了棺材盖，借着月光，两人都大概看清了里面的情景，两人均是脸色苍白的转身，吐了个昏天黑地。
　　最后，两人用衣袖捂着口鼻，脸色苍白的蹲在棺材旁边，顾汀凡手里拿着火折子照明，一脸生无可恋的抬头看天，慕寒容找了一根长长的树枝扒拉着尸体检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在看见尸体的头颅时到抽了一口凉气。
　　慕寒容让顾汀凡低头看一眼，顾汀凡百般不情愿的低下头，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吐了。
　　慕寒容站起来把将顾汀凡扶到另一边坐着，他等顾汀凡感觉好些了，才开口说到：“我刚刚发现，这具尸体的骨头全碎了。”
　　顾汀凡抬头看他，忍不住问到：“什么叫全碎了？是头骨全碎了还是其他什么骨头全碎了？”
　　慕寒容脸色凝重的说到：“全身，每一块骨头，都碎了。”
　　顾汀凡倒抽一口凉气，突然觉得山风有些刺骨的冷，一股凉意顺着背脊爬到了心头。慕寒容和顾汀凡对视一眼，顾汀凡咬咬牙，提出再去看尸体一眼，慕寒容也去了，顾汀凡基本上是面色灰白的看完了尸体。
　　顾汀凡看完后对慕寒容说到：“太不正常了，你看，这些碎裂的骨头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就连头骨都是，好像是……”顾汀凡斟酌了一下用词，接着说到：“好像是被均匀的碾碎的，不对，不是碾碎，他的手上的没有完全腐烂到肉不像是被碾过。你说，世界上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破坏血肉却将骨头碾碎的？”
　　慕寒容脸色沉重的摇了摇头：“闻所未闻。”
　　两人折腾到天快亮时，才把尸体重新埋了回去，顾汀凡掏出一摞纸钱在坟前点燃，其中还夹杂着四五张往生咒，慕寒容挑眉：“你居然还准备了这些？”
　　顾汀凡脸色依旧不是很好，但是语气很是平静：“挖人坟墓，有伤阴德，惊扰逝者，总该有所补偿。”
　　慕寒容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顾汀凡，等顾汀凡完事后，两人沉默的下山了。
　　两人来到凤溯城外时，正好有三三两两的人进出城门，旭日在片片云彩后漏出一丝丝光芒，顾汀凡叹了口气说到：“看来我得多准备些纸钱，多抄几篇往生咒了。”
　　慕寒容说到：“的确，近十位官员，一个一个的去挖坟，却是要不少纸钱。”只有确定他们所查的这个官员的死法不是个例，才能确定调查官员暴毙的方向。
　　顾汀凡看着一片祥和宁静的凤溯城，只低声说了一句：“风雨欲来。”
　　三日后，京都。
　　百解坐在书桌前龙凤飞舞的在奏折上写着“阅”字，就在这时，窗外有一只翠绿色的小鸟上下飞舞，“啾啾”的叫着，看见百解抬手，翠绿色的小鸟飞到他手上，变成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百解将纸条打开，上面只有“魏王病重，魏行宣遣死士杀太子，连韩借口攻乾，魏王新立太子诏书已下，已毁。速归。”几句话，没有落款。
　　百解看完后就被纸条烧了。百解揉了揉眉心，看来他必须离开了。魏王病重，魏行宣派遣死士来杀他，又和韩国结盟想借他的死为借口来攻打乾国，前几日顾汀凡他们又传回楚国有重兵聚集在边境的消息，现下的情况不容乐观。
　　百解起身把自己批完的奏折整理好，就去书房寻沈景琛。此刻沈景琛手上拿着顾汀凡他们传回来的情报，见百解来了，便把情报递给他。
　　百解接过后看到那几个官员全身骨头碎裂而死的消息时，就已经知道这应该是柳丰行用封仙笔杀的人，当年黑麒麟被活生生抽取骨头，被它的怨气所害的人是这个死法也不奇怪。况且一条人命换一篇文章，百解不知道柳丰行写了多少文章，但是从他手里拿来的封仙笔上的红血珠却显示笔里还封存着几个被他杀死的人，封仙笔可以提前杀人，每杀一人就红一颗红血珠，这样就不用每次写文章前都要现场杀人了。
　　情报上说顾汀凡和慕寒容打算把死去的官员弄出来再验一遍尸，实在是有些浪费时间了。于是百解说到：“现在应该让顾大人他们赶紧控制凤溯城的兵权，至于杀死这些官员的东西，就是柳丰行身上的那支笔，现在柳丰行人在京都大牢，顾大人他们不必担心，尽快拿下凤溯城的控制权才是当务之急。”
　　沈景琛看着百解，说到：“百解，先是父皇的云梦枕，然后是猎场那次你无端失踪，现在你仅凭只言片语就判定杀人的东西是一支笔，你究竟瞒了多少事？朕记得朕说过，给你一次合盘托出的机会，现在，朕还能信你吗？”
　　百解一愣，他看着沈景琛望着他的眸子，那里面是一个帝王的深沉和内敛，但是百解余光看见沈景琛的手攥紧了衣袖，指尖微微发白。百解突然觉得有些心疼，作为帝王，所作所为都要为江山社稷考虑，一喜一怒不能外露，若如信错了人，那真的是步入万劫不复之地。
　　百解握住沈景琛的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然后握住，他看着沈景琛的眼睛说到：“景琛，我有些事现在不能说，但是，我保证，你可以信我。凤溯城必须尽快控制住，那些官员的死法不会再现……”
　　沈景琛一把推开了百解，手指着门口，冷漠而高傲的说出一个字：“滚。”
　　百解苦笑了一下，说到：“好吧，滚就滚。”于是百解丝毫不在乎的往地上一躺，打算就这样滚出去。沈景琛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愣，对着李靖江说到：“都是木头吗！还让他在这里丢人现眼！”
　　李靖江努力装作自己不存在，奈何被陛下点名，只好过去把百解扶起来，百解无辜的说到：“不是要滚出去吗？”
　　李靖江连忙拽了一下百解的袖子，小声说到：“殿下你少说两句。”
　　百解看沈景琛扭头不看他，叹了口气走了走了出去。
　　夜幕降临，宫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沈景琛将笔放下，揉了揉眼睛，看见李靖江站在自己旁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沈景琛说到：“你有话就直说。”
　　李靖江面色闪过一丝纠结，但还是照实说了：“魏太子殿下一直坐在您书房外的台阶上，老奴劝了，殿下不肯走。您瞧，现下天黑了，殿下一个人在外面又冷又饿的，刚刚老奴出去瞧了眼，外面风吹得可冷了。”
　　沈景琛手上的动作一愣，他很想说一句“随他去。”但是终究狠不下心，拿起自己的披风走了出去。
　　沈景琛推开殿门，就看见百解抱膝坐在地上，脑袋低垂着，背影看上去十分颓丧。
　　百解怀里抱着一颗从小蛇那里搜刮来的低阶火焰珠取暖，但是夜间的冷风依旧有些刺骨，百解算着时辰，打算先装一下可怜蒙混过关。
　　突然，一件披风从后面披在了百解身上，百解感觉有人踢了自己一脚，一回头，就看见沈景琛站在自己身后。
　　百解立马转身抱住了沈景琛的小腿，百解的节｜操自从来了人间后碎的连渣渣都不剩了，没办法，人界度日艰难，节｜操什么的能当饭吃吗？
　　沈景琛被百解的动作弄得踉跄了一下，他低头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脑袋贴在自己身上，温度从两人接触的地方蔓延，让沈景琛一瞬间有些不自在。
　　沈景琛看着百解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声音冷下来说到：“放手。”
　　百解顿时抱得更紧了，声音有些委屈的说到：“饿～”
　　沈景琛感觉自己的鼻血又有些蠢蠢欲动了，他克制住自己接着说到：“饿就回自己宫里去。”
　　百解见沈景琛丝毫不为所动，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默默收回手，扭过去背着沈景琛坐着，背影无限凄凉。这时正好一阵夜风吹过，百解冷得打了一个哆嗦，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裹了裹。
　　沈景琛叹了口气，心想，他和这人计较什么，计较到最后自己先心疼了。难道百解有事瞒着他，他就真能对百解不管不顾狠下心去？沈景琛想清楚后，对自己说，再信这一次吧，折腾百解也是折腾他自己，江山社稷已经够折腾人的了，他没必要自己给自己增加麻烦。
　　沈景琛再次踹了百解一脚，冷声说到：“不是饿了吗？还傻坐在这里干什么？李靖江，传晚膳。”
　　百解一愣，李靖江过去拉了拉他：“殿下，外面风大，快些随陛下一同进去吧。”
　　百解立马站了起来，把披风折好，进了殿内。
　　用膳的时候一片沉默，直至到就寝时，宫人将灯熄了，百解一个人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闷声说到：“有些事我虽然不能说，但我绝不可能害你。”我会让你成为君临天下的帝王，结束乱世的圣主明君。
　　后半句话百解没有说出来，回应百解的是一片沉默，就在百解以为沈景琛不打算说话的时候，他听见沈景琛说到：“我信。”
　　沈景琛那种属于少年人清朗的嗓音，带着一种沉稳威严，短短两个字，百解却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认真和一丝决然。
　　帝王的信任是什么？于别人来说是无上荣耀，但于帝王自身却是一把利刃，信对了人，手握利剑，若是信错了，离万劫不复之地只有一步之遥。
　　百解没有出声，他知道任何誓言赌上生死权谋都会变得苍白无力，他会用行动让沈景琛心安。此后数十年漫漫长路，他会陪着他，君临天下也好，生死一线也罢，如此执念，不过不肯相负。
　　君愿许我重诺，此后生死，必不相负。只是少年意气，经年易变否？此间立誓何用？自古多有薄情健忘人，岁月沧桑，自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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