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婢

　　老夫人听说他们同来，自然高兴，早饭也顾不上吃，揽同心到自己身边坐下，“老太太眼瞎，心却不瞎。我早说什么了？姑娘别担心，我们虽是小门小户，也知道礼数，自然要三媒六聘都齐全。”说着又笑了，“瞧我老太太混说什么呢，你可别生气。王扇，这么大的事，你也该早点去回明东家。”
　　王扇为她添了一碗粥，“都是吃一碗饭的，我的东家就是她的主子。先伺候母亲吃饭，完事我们一并去回禀了，岂不齐全。”
　　同心不由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让老夫人安心，他们相约要走的事自然不能明说。然而王扇到底有什么打算，她也不免忐忑。

　　吃完早饭，同心随他出来，门口已备好马车。她不由问，“去哪儿？”
　　“回周家。”
　　同心脚下迟疑，“回去？”
　　王扇一笑，看了看左右，低声道，“你放心，我好不容易赚得你走，哪会轻易让你再陷在里头。你按我说的做，怎么进去，就能怎么出来。”
　　同心仍有些踌躇，倒不全是做贼心虚的缘故，她不知如何面对周家的人。沦落飘零久，杯水似故人，那是她第一个栖身之所，厨下为她做过一口热饭，东屋里为她亮过一盏灯。她曾在微醺醉眼里看过月亮，听一曲旧时光里的《鹊桥仙》。

　　王扇正站在车边等她，她实在没有太多可以缅怀的时间。上了马车，他放下帘子，“我已与人安排好了，今日送你出城。你一夜未归，新宅的人难免起疑，你这一趟回去也是缓兵之计。”
　　同心点头，“也好，我拿些东西。”
　　王扇只道她为今后打算，要拿金银珠宝，“那些东西路上累赘，况且被人瞧见，容易露了马脚。我这些年为周家赚下巨富，到头来究竟自己的积蓄能带走的也不多，新宅年头上不如旧宅，没什么好东西，听说三爷收着一只金项圈，可贵的是上头镶着一对红宝石，价值连城。”
　　同心却无心听他说这些，正色道，“我既与他两清，就要断的干净，我与你走，也要走的干净。往后无论贫富，我只与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
　　王扇刚要再说什么，马车停下，车夫恭敬道，“到了。”

　　同心心里猛地一缩，看着微微摆动的车帘，鼓起勇气，“我去了。”
　　她起身下车，王扇拉住她，“等等。”
　　同心又坐回车上，目中露出询问。王扇看了她片刻，探身过来，同心尚未及反应，他已双手固定住她的头，在她额上浅浅一吻，“快去快回，我在这等你。”
　　他的唇是热的，离开后却有些凉。同心睫毛微颤，抬眸望他一眼，想说些让他放心的话，却敌不过此刻心乱如麻。她终没作声，转身下车。

　　门口几个小厮正围在一处玩羊拐，有认得同心的，跑过去敲开门命人通报。同心一路进了内院，芳细接到消息迎出，口里一股脑地问，“你去哪了？那天好端端地和王管事去找爷，怎么就闹出这些事来？爷被打得回不来也就算了，你也没个踪影，我这当口敢找谁问去？昨日听说你去了旧宅，见着爷了没有？他伤得厉害么？。”
　　同心垂眸，“三爷是太太照看着，我没见着。这次回来是拿些爷换洗的衣裳，我也过去伺候几日。”
　　“什么大事，打发个小厮来就是了。”芳细信以为真，去上房翻箱倒柜，找出两件宽松软和的衣袍，又去找出周栖惯用的鼻烟等物件，一并包起，“那你前两日又去哪了？怎么也跟爷似的，一个个急死个人。”

　　“那日找人累着了，有些头重脚轻。王管事收留我在他府上，请大夫瞧了。”
　　芳细一听，停了手下的活计，担忧地打量她一眼，“什么头重脚轻，是被气得不轻罢。爷又怎么荒唐了？”
　　同心不答，芳细也想得出来，“老爷都气成那样，你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她说着拉同心坐下，却正碰到她手上的伤，同心瑟缩了一下，芳细疑惑，“怎么了？”
　　她边说边翻过同心的手掌看，一瞧之下不由倒吸口冷气，“她们作践你？”
　　同心抽回手，“是我自己不小心。”她顿了顿，“姐姐先收拾，我去东屋拿两件衣裳。”
　　“急什么，不吃了饭再去？”
　　“马车还在外头等着。”
　　芳细一怔，这才问，“谁送你来的？”
　　同心平静道，“王管事。”
　　芳细张了张口，心里百转千回，也没能问出那一句来。同心微微颔首，转身去了。

　　她到东屋收拾了几件初入府穿的布衣，还有这两月攒的月钱，大福竖着尾巴进来，亲昵地蹭她的脚踝，喵喵直叫。
　　同心摸了摸它的头，卷起小包袱便走，到门口又停下，回来掀起枕头。枕下是周栖送她的翡翠镯子，还有老太太赏她的一盒珍珠粉。
　　她将珍珠粉塞进包袱，出门去了。

　　芳细正在上房发呆，见她进来，赶紧收起难过的神色，笑了笑道，“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同心点头，将两个包袱并在一起系好，等了一会儿，想起什么，过去打开周栖床头的斗柜，最底层的格子里果有一只锦缎包着的金项圈，接口处是一对飞燕，燕身亦是纯金打造，只是许久未炸色了有些暗淡。燕眼镶嵌着宝石，倒是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她细瞧了瞧，那并非红宝石，而是紫牙乌。王扇这样精细的人也会出错，心心念念着一件假宝贝。不过这也实在难以区别，就像有的人，外头瞧是红宝石，里头不过紫牙乌罢了。
　　她无意据为己有，只是一时好奇，看过便将项圈包好放回，又等了片刻，芳细才回来。

　　她将一个小木匣递给同心，同心打开看时，里面却是金钗玉簪等物，“姐姐这是做什么？”
　　“这值不了多少，却能救急。”芳细望着她，意味深长，“你要去新宅，带上这些好歹有些底气，不受欺负。”
　　同心再撑不住，鼻子一酸，“我不要。”
　　芳细也急了，“跟我混吃混闹了两个多月，这时候又要分彼此了。”她抢过包袱，打开将东西装了进去，声音微微发颤，“我让你带着是借给你，你又不是不回来了，往后还是要还的，别给我弄丢弄坏了……”
　　她把包袱塞到同心怀里，“快走罢，迟了那边该怪罪了。”
　　同心有满腹的话想说，又怕自己忍不住。她下了狠心，抱着包袱冲芳细屈了屈膝，转身匆匆走了。

　　上了马车，王扇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吩咐车夫，“出城。”
　　离了热闹街巷，马车一路急驶出城。同心还怕出城时有人盘查，谁知王扇只从车窗递了一封信去，一句言语没有，面也没露，守卫去请示一下便放行了。
　　出了城，外面渐渐人声稀少，同心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放松下来，“出城我要在哪等你，你何时能脱身？”
　　王扇掀起一半帘子，望着车外，“先在玉尊观落脚。”
　　他话音刚落，车后就传来一阵马蹄声，急促而轻悄。马车已经很快，那蹄声却倏忽便到跟前。同心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不由从那半截帘子下的空隙往外看去，却还没看到，王扇就已经松了手。
　　“我也不必再回去了。”他看着同心，嘴角勾起，“一切顺利。”

　　同心未料事情进展如此迅速，她诧然，“那老夫人……”
　　“已有人去接，天黑之前便能出城。”
　　同心见他没有丝毫担心，显是心中有数。可她总觉不妥，王宅虽不算大，搬东西总要一段时日，就算东西都能弃置，那些仆婢又如何打发？到时周府寻不见王扇，派人到他家里一问便知他出门了，连同老夫人也出门，这必会惹人生疑。
　　“你我这样无端消失，顶多两三日便被周府察觉。”
　　“既出来了，就别往回看。”王扇握住她的手，“他们便是现在发现，也不能奈我何了。”

　　同心欲言又止，心事重重。一路来到天尊观，此处离云州城二十余里，已少人烟，偶有散落的几家庄户，也是柴扉紧闭。天尊观有年头了，也曾香火鼎盛过，如今只剩个屋架子，四面漏风，只有道士的寝房还算完整，窗纸上零碎糊着大小不一的补丁。
　　王扇与她下了车，两个道士出来接他们进去。与出城时一样，他们也没有多问，端来饭菜便走了。
　　同心听说王扇认得些江湖人士，看那两个道士器宇轩昂的样子，不像这个破观养得起的。王扇不说，她也不好问。
　　此刻与他一处，反倒不像早上时那般自在，同心不禁想念起老夫人。

　　王扇吃完饭，出去打了一杯热茶给她，“一早熬到现在，你先在这歇歇。晚上等母亲来了，我们还要连夜赶路。”他走到门口，“我去与那道士说几句话，你把门从里头带上罢。”
　　同心依言过去等着关门，王扇一时却并未就走，打量她道，“怎么了，出城反而闷闷不乐的。”
　　同心一怔，不由手背贴了帖自己的脸颊，“可能是太累了罢。”
　　王扇笑了，柔声道，“一连折腾了几日，实不该这么匆忙。守得云开见月明，今日算是云开，我们终有见月明的一天。你放心。”
　　同心也觉自己太紧张了，略微缓和神色，“你去罢，别耽误正事。”

　　王扇去后，她将门插上，枕着包袱在竹席榻上躺下。身体明明已经倦怠，头脑却清醒得很，好像又回到被官兵押送着去各地、流离失所的罪奴日子。那时她不知道前路在何处，万念俱灰，常怀死志。
　　而今她又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却不复当初无畏死的麻木与勇气，满怀忐忑。

　　等到入夜，仍不见老夫人踪迹，王扇的眉头也微微皱起。同心挑亮灯火，两人枯坐无语。四更刚过，外面终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同心蓦地起身，王扇已过去开门，夜风灌入他的衣袍，也带来一阵哭声。
　　“你们究竟是谁，把我瞎老太太带到这要做什么？”
　　王扇快步走出，“母亲！”
　　老夫人一怔，不敢相信地寻声过来，“儿子？你真的在这。”她头发散乱，满脸泪痕，死死抓住他，“出大事了！家里不知怎么失了火，现在也不知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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