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庭春寂寞

　　暖冬

　　沈知轩回来的有些晚，老太太硬是等到孙儿归来，才宣布暖寿酒宴开始。喜儿是得了沈知轩的特许的，不必去吃酒，只待在屋里等着他。

　　其实除却昨夜在院子里摔的那一跤，身上其他的伤都还撑的过去，加之刘思方给的药有奇效，她没觉得有多不舒服。

　　屋门被推开的时候，喜儿正倚在床榻前瞌睡，一道珠帘子将里屋和厅堂隔开，她原先是以为沈知轩吃完饭回来了，刚想起身，就听见一句。

　　“小雯，你也别在屋外候着了，天太冷，你就先回屋吧。半个时辰你再来看我一次，若是我早回去了，你就先准备热水。”

　　柳纤纤的嗓音温柔，听起来怪舒服的。喜儿只见她吩咐小雯回去，随后便坐在了厅堂，挑着炉子里的炭火，并未发觉里头的喜儿。

　　不登时，沈知轩也来了。

　　喜儿瞧见柳小姐甚是主动地去替他解袍子，沈知轩倒是没动，张开双臂任由她来。

　　“表哥，咱们倒是有好阵子没见了，你也不朝徽州寄封信，倒是惹得我们大家怪想念的。”

　　徽州柳家在南方自成一方势力，与京城也是联系密切，沈知轩偶尔用得着她们家帮忙的时候，会去叫人送信。逢年过节也都派人往那儿送礼道贺，该有的礼数是一样不差的。

　　只是这几个月里他得抽不开身，徽州那边的事儿自然也就耽搁了。

　　柳纤纤每年都会来京城给老太太贺寿，沈知轩自小便与她相识，二人之间并未有多大隔阂。

　　加之这位姑娘颇懂与人相处之道，身为小姐却从不刁难下人，纵是在沈家，也是留得一片赞赏声。

　　沈知轩没先去理她这话茬，目光隔着帘子迅速察看了一遭，没瞧见小人儿在屋里，寻思着这会儿子又上哪儿疯去了。

　　自打她这回闹出骑马这事儿以后，沈知轩当时的确是有将她腿打断的念头的。

　　他知道喜儿跟在他后头混熟了，一开始生分，后来态度就缓和许多，他一忙起来经常好几日回不来，她就自己独自跑出去和园子里的丫头们玩，这是常有的事。沈知轩知道不能总将她困着，也随了她去。

　　只是他这火气还没全消，是要逮着她，再好好说上两句的。

　　于是他在屋子里略略寻了一圈，似乎是没瞧见人，这才将视线重新放回面前的柳纤纤身上，来了句：

　　“啊？你说什么。”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尴尬。

　　柳纤纤倒也不闹，从小火炉上拎起茶壶，给表哥倒了杯热茶。

　　“怕是在找喜儿那丫头吧，我也才来，没见着她，这会儿子兴许去厨房吃饭了。”

　　沈知轩接过她递来的热茶，小口抿一口，又来了句：“她向来都在屋里和我吃，只不过今儿老太太暖寿酒，我不在。”

　　看来上回阿升提议的用狗链拴着这个方法，沈知轩觉得是时候该好好考虑下了。

　　柳纤纤看上去相当讶异，拎着茶壶的那只玉手定在空中良久，才面不改色地放下。

　　“看样子表哥极是钟情这个丫头啊。”

　　“谈不上什么钟情不钟情的。”就是夜里搂着睡觉睡得挺香的，偶尔逗上她几句，把人弄恼了也挺好玩的。

　　“不过这丫头挺会照顾人的，你看我这屋里，都是她归置的，我有时候还在考虑，是时候将阿升那臭小子给撵出去了。”

　　沈知轩说的是玩笑话，柳纤纤自然清楚，阿升从小伴王爷长大，王爷对身边人的感情，尤是看重。

　　“看出来了，这茶换了，屋子里焚的香也不一样了。”就连此刻暖烘烘的的氛围里，都夹杂些许令她感到陌生不安的气息。

　　“是嘛，这茶换了？”沈知轩这才去细品茶水，用嗅了嗅屋子里的气味。

　　柳纤纤只歪过头去，一手搭在方桌上，将他笑看着。

　　“小姑娘心细，王爷在外头忙，回来倒头就睡，家里面自然是需要个会主持，会担待的。”

　　她一手托住下巴，衣袖自然而然落下，露出手臂上的肌肤来。

　　沈知轩还在仔细的品茶，皱眉咂巴着嘴，似乎在研究这里头的滋味。

　　“这是什么茶？”他越是品，越是觉得不一样。

　　“不是什么名贵的，我记得没错，应该是绿杨春，这茶味道淡，起先几口喝下去平淡无奇，可日后回味起来，总是有股子涩缠在舌尖，叫人想忘忘不了，总是要回去喝再喝一回。”

　　有了第二回，就有第三回，第四回，第五回……一来二去，她叫你记住了，还不会让你察觉。

　　柳纤纤托着腮帮子，耳下的缠丝红玛瑙在灯光中泛着一层光泽，衬得脸颊上的红晕愈发明显起来，她微微歪过去脑袋，莞尔一笑，正是她这个年纪里最合适的姿态，没经过什么风霜，故而眼里也没什么杂质，就因为没有这些杂质，她看上去，才更像是与沈知轩平起平坐的。

　　喜儿隔着帘子看过去时，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苦涩。

　　她总觉爱就像一面镜子，可以照出镜子里的自己。
　　而她在这面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卑微，渺小，不值一提。

　　原本安于位卑言轻，因他却生窥神之心。

　　正是这种落差，让喜儿的爱里，萌生出更多的苦痛来。

　　沈知轩总算是品完了茶，又加上表妹这一番介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终于回过头去看柳纤纤，发现她正对着自己笑时，也报之以一笑。

　　“你还是这么博学多识，我总跟外头人讲，我家这位表妹腹有诗书，比起只会针织刺绣的女儿家，还要厉害。”

　　柳纤纤这一生里是不缺赞美的，由衷的也好，讨好的也罢，她听惯了也就不当一回事。可是今夜不同，她就是要从表哥这番话里，找出些许细枝末节来。

　　“从小跟着家里头的哥哥们读惯了诗书，他们都说这是你们男人才该做的事，也不知表哥这番话，是在说我什么呢。”

　　“当然是夸你，女儿家做到你这份上实属不易。”

　　柳纤纤眨眨眼，手腕上那一对银镯子顺着滑进袖子里。沈知轩斜眼看去，这莫名熟悉的场景，脑海里浮现的，是差不多白嫩的手臂，一道翠绿衬得那肤色凝白。

　　他自己也觉得约莫是想喜儿了，便想起身去寻她，可他又不大好意思赶柳纤纤走。
　　毕竟今儿才是与她头一回正式见面，谈会儿心聊会儿天原先是不算什么的，可偏偏赶上夜色愈浓，他已经习惯了夜里对着小人儿说笑的日子。

　　这会儿子正儿八经跟柳纤纤聊着，反倒拘束。

　　“纤纤啊，那个……”沈知轩有些急了，开始探出脑袋朝屋外望去。
　　“倒是有几年没去京城街市玩了，表哥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

　　“好的好的。”他的心思早就飞出这屋子了。

　　“说好了可不许反悔的。”柳纤纤又问他道，眼里尽是小姑娘家的期待。
　　“一定一定。”沈知轩开始敷衍。

　　“还给我买糖人吃吗？”
　　“买买买。”

　　后半段柳纤纤说什么他全都没听，只一个劲地答应她。
　　柳纤纤见他这模样也觉得好笑，知道他压根就没在听她讲话，故在最后一句里，加了个问题。

　　“那，何时来娶我？”
　　“纤纤啊，时候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我得出去找个人，有什么话儿明儿再说。”

　　“娶我”二字尽是淹没在沈知轩的催促里，待柳纤纤红着脸去问他时，沈知轩已经起身请她出去了。
　　还没等她迈出去，他先是一溜烟迫不及待地抬脚奔出了屋外。

　　柳纤纤想给他递外套都没来得及，只好重新将衣裳放在桌上，走到了那道珠帘面前，抬手掀开了一角。

　　里头蹲在床榻下的喜儿正用一双警惕地眼神盯着她看，柳纤纤没作多言，冲喜儿点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即重新将帘子合上，自己拾灯推门而去。

　　整个过程，柳纤纤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不知道，她肯定在屋子里的，我盯了她一整日了，我就是去老太太那儿吃点东西，我肚子饿，你让我再去拿个寿桃，明儿过节，我沾沾喜气，我还没吃饱，你再让我拿一个怎么了！”

　　怀里揣着五六七八个馒头的阿升还不满足，偏要去供桌上拿一个寿桃再走，架不住沈知轩拧着他的耳朵，走在了回去的路上，一边嚎还一边扭头往老太太屋里瞧。

　　“你就放屁吧，我刚才回的屋子，哪里有什么人，我告诉你这个臭小子，她要是走丢了，我先把你的腿打断。”

　　阿升横得就跟着只螃蟹似的，扭着身子从沈知轩手里挣脱出来。

　　“你现在回去再瞅瞅，肯定是躲哪个角落里睡着了，”
　　“她要是不在怎么办？”

　　沈知轩的质问是不容置喙的，王爷横起来螃蟹都要绕着走。

　　“那我就去吃屎。”

　　二人互相瞪了对方一眼，沈知轩一脚将院子里的大门踹开。

　　几层台阶上坐着的丫头穿得照旧单薄，正双手托着腮帮子，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沈知轩当即没了声儿，气势一下子比阿升还要矮下去好多。

　　“见鬼了，方才怎么不见你。”他几步跨过去，伸手就要去抱她。
　　只是喜儿板着脸，眼里尽是薄凉。

　　沈知轩的动作僵滞在半空，心里头凉了半截。
　　他脑子一热，率先脱口而出的一句是：“我今儿没犯错。”

　　真没犯错，遵纪守法的，好好在外头干事儿，行为端正，品行良好。

　　隔着老远，阿升鼻孔里喷出一声理直气壮的“哼”来，还不忘替二位将大门给关上。

　　“叫你两个女的一块泡，这下子出事了吧，看你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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