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新梦之民国十八年

　　晚间用过饭，众人净手、漱口、喝茶。贾府为了紧跟时代，儿孙都接受西式教育，家中摆设陈列也是中西结合，但骨子里严守祖上代代相传的规矩。别的不说，贾政好歹是考取官费同林如海一道去日本留学的进步人士。学成归国后，娶了金陵王家的女儿，王夫人做女孩时虽没上过女塾，家里也是请了学识颇广的先生教授西洋知识，英文、日文、外国历史、地理等等，都通些。王夫人成婚后，生有贾元春、贾珠两个孩子，十二年后又生了宝玉。按理说香火有继，但贾政借口沿袭祖制，讨了在家里帮佣的年轻漂亮的赵氏做二房。贾母是旧思想，别说反对，心里还有几分高兴，她这样的老人谁不想儿孙满堂？只是碍于王夫人，面上从不表露出来。赵姨娘生了探春和贾环。贾政人心不足，不顾王夫人反对，又收了周姨娘。方才消停。

　　只是这二房里，一个太太，两个姨太太，贾珠二十岁急病死后留下来贾兰一个孙辈。各房加起来五个孩子，明里暗里，哪里还有消停的日子！

　　贾母上了年纪，精神欠佳，平日里吃了晚饭就懒待动，最喜欢孙子孙女绕膝陪伴。她听听小辈们七嘴八舌聊些闲话，凤姐、鸳鸯说上几句笑话开心，不到半个时辰睡意就上来，歪在榻上昏昏欲睡。

　　黛玉刚来，贾母心里喜欢得紧，一天下来都不愿撒手，吃喝玩乐都在自己身边。黛玉陪外祖母坐在榻上，凤姐和迎探惜三姐妹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子上，大家天南海北地聊。元春记挂女儿，早早就跟贾母告罪，回了房间。

　　“黛玉姐姐，扬州那边的学堂怎么样？”惜春年纪小，家里还没送她上学，只闲时让三个姐姐教她。

　　黛玉笑笑：“大概学堂都是差不多的。除了国语、数学以外，杂七杂八，教教外文、地理、历史，还有体育课，我身体不好，偶尔还去不了。”

　　探春来了兴致，“我和迎春姐姐都在孔德女校读书，老祖宗，黛玉姐姐回头也是要和我们一起的吧！”

　　贾母点头：“就这么安排吧，来人……”

　　王熙凤一听，忙招招手答道：“老太太不用忙了。妹妹读书的事情我早就办好了，课本文具明儿个就到。过两天春假一结束，就和小姐们一起坐家里的汽车上学，又快又便当！”

　　贾母满意地点头。黛玉还没来，王熙凤早就看出贾母爱女心切，连着黛玉都得宠，怎么能不照顾周全。况且，待客体面，贾府面上有光！黛玉此番来京，凤姐暗中忖度，仆人不少，东西齐全，林家跟来的人还四处打点贾府的下人。虽然做事低调，但是派头十足。身为贾府内务的实际管理人，她更要做足了工夫，不能输给林家。

　　邢夫人在一旁吃着酸梅，酸气一路怄到心里。她王熙凤是大房的儿媳妇，成天往二房贴，串通一气。现在来了个没娘的小女娃，都好得蜜里调油似的。把婆婆的话成天当耳旁风。邢夫人暗啐一口。也怪贾赦实在不争气，让她光是应付他在胡同里相好的女人，就焦头烂额。不仅家务大权旁落，还在贾母跟前抬不起头来。

　　贾母念叨了几次宝玉怎么还不回来，左盼右盼，外头通报：“宝二爷回来了！”贾母登时喜不自禁。

　　只见门帘撩开，一蓝衣少年走进来，带来春夜里一股寒气。

　　“老太太，孙儿回来了。”现在不兴以前磕头行礼那套，为表尊重，宝玉在祖母面前都是鞠躬。

　　“别多礼了。快来见见你妹妹！”

　　“唉！”

　　黛玉心里一颤，垂着眼帘只顾盯着地上看。眼前是宝玉蓝色长衫的下摆，看来今日在街上被自己的绣帕盖住脸的骑马少年，就是宝玉了。

　　宝玉站着冲自己鞠了一躬，黛玉忙站起来欠了欠身体，算是礼尚往来。两人抬头，四目相对。

　　一别两百年，天上人间；再相见，春风桃花，人未变。

　　当年她进贾府，两人年纪尚小。如今黛玉快十六岁，宝玉也要十八岁了。他身材修长，面如朗月，理着一头短发，碎发遮住额头，声音、相貌都接近成年男子。只是那不笑时亦有情、眉目间满是羞涩的神情，和当年初见时别无二致。

　　黛玉见他嘴角露笑，痴痴地盯着自己出神，怕他又说傻话，给自己惹出暧昧，别过脸想坐回去。没想到宝玉魔怔似的一把抓住黛玉的手，呓语般道：“妹妹，终于肯见我了……”

　　这句话别说周围人听得云里雾里，连黛玉也不明白，她无措地抽回手。凤姐在旁看了，只道是宝玉见了好看的妹妹又发痴病，忙上去打圆场，一把扶住他的肩头引他坐在贾母一边。黛玉松了口气，坐在另一边。

　　凤姐打量宝玉回过神来，“宝兄弟也是，大晚上说什么胡话，怪吓人的！这妹妹你也是第一次见啊！”

　　宝玉一时答不上来，刚才心里陡然冒出这一句，顺口就说了，“二嫂子问我，我问谁？”

　　探春抢白：“奇怪！话不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吗？”

　　惜春懵懵懂懂，哪晓得他们猜什么哑谜，只看着有趣，乐呵呵地笑。

　　宝玉也觉得奇怪，笑着摊手：“我当时心里只有这么一句，张嘴就说了！我也糊涂了……”

　　黛玉尴尬地坐不住，忽想起十年前，宝玉似乎跟着贾母来扬州看望过母亲和自己。母亲当时还盼了几天。谁料贾母到扬州前一天，黛玉发起高烧，出了水痘进了医院，等到痊愈了回家，贾母他们早就回去了。自己当时还没完全恢复前世的记忆，故而只是为了没能见上外祖母和这么一个哥哥遗憾。

　　有这么一层关系，黛玉遂拿出来解围，“宝哥哥那年同老祖宗一起去扬州，我却出了痘。身子弱，又怕过给家里人，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因此错过一面。怕是宝哥哥记到现在，一时说出来，也是有的。”

　　贾母一听拍手笑道：“我记得这事！正对上了！那时候宝玉吵着要见妹妹，只因他从没出过痘，我不敢带他去看。他还和我闹来着！没想到还能惦记到今天！”

　　屋里的人都笑了，这话也就一带而过。

　　“没事！妹妹以后要在我们家里长住了，不愁啊见不到！”凤姐打趣。

　　“妹妹芳名是‘黛玉’二字吧，可有表字？”

　　黛玉被他缠不过，只想快快脱身，就把前世的表字拿出来，横竖也是他起的，“有的。‘颦颦’，蹙眉的意思。”

　　“那妹妹可有洋名？”

　　黛玉猝不及防，摇摇头。

　　“回头去了学堂，要上外文课，还是起一个吧。唉！我这里就有一个！不如就叫‘海伦’吧！”

　　黛玉还没回应，探春先不同意了，“我知道你在学《荷马史诗》，这名字不好！”

　　宝玉反驳，“有什么不好！海伦是倾国倾城的美人，配妹妹难道不贴切？”

　　“这海伦是红颜祸水，闹得两个国王打了十年的仗，不吉利！”

　　黛玉注意到贾母似乎不太耐烦，也难怪，洋人的东西，她听不懂，不喜欢。

　　“我还没学，等以后学到了，我再挑个合适的名字。谢谢哥哥了。”

　　宝玉讪讪地“喔”了一声。

　　众人又闲谈了半个钟头，眼望着贾母瞌睡了，就各自散了回屋。黛玉睡在贾母屋里，宝玉坚持睡在外面碧纱橱里。黛玉本来紧张了半天，生怕他问玉的事，都准备好一套说辞安抚他。没想到他一句也没提，甚至都没挂在身上。

　　临睡前，袭人过来问候黛玉。黛玉正坐在镜前，由香菱帮忙卸头上的发夹。

　　紫鹃招呼着袭人坐下喝茶，推让了一番。

　　“我来瞧瞧小姐睡没睡下。”

　　黛玉笑道：“谢谢袭人姐姐关心。我正要睡呢。”

　　“这位就是在路上遇到的香菱吧。”袭人女儿家心思，体贴周到，没说是香菱是“买来的”。

　　香菱羞涩一笑，点点头。

　　黛玉想了想，开口问：“我听说二哥哥是衔玉而生的，怎么不见玉？”

　　袭人听了吓得直摆手：“小姐快别提！”

　　“怎么？这玉犯忌讳？”

　　这下子，连香菱都停下来一起听。

　　紫鹃插话：“小姐要是刚才问我，我也就说了。”

　　袭人去外间把包在手帕里的玉拿来，给黛玉瞧了瞧，“是件稀罕物。要是搁在以前，不知道多宝贝呢！这可是吉兆！”

　　紫鹃接着：“听说的确是宝二爷出生时带来的，一家人都惊奇！老太太高兴坏了！可二老爷不这么认为。”

　　袭人叹气，“二老爷年轻时去日本留洋，什么物理、生物都懂一些。最反对迷信！老太太说这是天赐的吉兆！但是老爷说这怕是胎里的毒啊、结石什么。还送去朋友的实验室化验。最后也没个结果。只说这应该是玉石啊一类的。老爷拗不过老太太，让宝玉随身带着它，但是家里人不许当个宝贝来传。后来宝二爷上了学，也觉着这东西没什么通灵说法，就看淡了。”

　　黛玉心里发笑，这玉说宝贝很宝贝，不过中看不中用，什么金玉之说……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转念一想，不由一愣，自己怎么会为了金玉之说不成而窃喜。再三警戒自己不能再对宝玉有意，可不是玩笑话！

　　黛玉这边战战兢兢，少不得平日里避着宝玉。宝玉浑然不知，只是格外喜欢和新来的妹妹一处玩耍。大家每天玩闹嬉笑，没过几日，外间传来消息，南京那边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带着儿子薛蟠和薛宝钗要来，究竟所谓何事？黛玉不解。香菱明明已经被自己带在身边，怎么薛家母子三人竟跟前世一样也要来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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