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新梦之民国十八年

　　香菱怀抱自己可怜巴巴的小包袱，低眉顺眼跟在黛玉后头，往头等舱的房间去。黛玉侧过脸端详她单薄的身体、苍白的面庞。前世香菱娇怯柔弱，不比她强多少，想是在拐子手里这几年，就落下了病根。进了薛家，少不得被姨妈训教、薛蟠打骂，忧思成疾，以致最后难产而亡。

　　自己又能比她幸运多少呢？

　　黛玉抚着心口，微微咳了两声。

　　“哎呦，真是要命咯！”王妈妈扶上黛玉肩头，“小姐也是，这么半天忙下来，回头咳嗽犯了怎么处！晚上风又大……”

　　黛玉觉着脸颊发烫，心里没底，嘴上还要逞强，噘嘴抱怨：“晓得了。不过咳两下，妈妈大惊小怪得吓人！”

　　身后一直沉默不言的香菱此时怯生生开口：“姑娘容易犯咳嗽？我先前学了做冰糖雪梨和枇杷膏。姑娘要是不嫌弃，回头做给您吃……”

　　香菱见黛玉和王妈妈看着自己，以为自己多嘴不守规矩，赶忙噤声，想了想补了句：“是香菱多嘴多舌……我……”

　　黛玉紧紧披风，走上去牵住香菱冻得冰凉的手，“怎么这么凉？我们快些回去吧，在风口里多嘴来多嘴去的，吃了一肚子冷风呀，我们个个逃不了，都得躺下……”

　　黛玉轻声笑个不住，王妈妈笑嗔道：“小姐真是会说玩笑话！走吧！”

　　香菱原本战战兢兢，被黛玉这么一逗，也笑开了。她恍然明白自己到了好人家，服侍的小姐善解人意，心头一酸，不好意思哭出来，只是含着泪花，呜咽地“嗯”一声。

　　三人进了屋，一下子亮堂起来。黛玉觑着香菱瘦骨伶仃，越发可怜。

　　“妈妈带她去洗净身体，看上去你同我差不多大。行李里头找件我的衣服给她换上吧。”

　　王妈妈应声带香菱去洗漱。房间不大，晚上香菱就跟着黛玉睡一床，王妈妈陪着雪雁睡另一张。

　　“啊！爹爹不打！我认错！”半夜里，香菱发噩梦，嘴里嘟嘟囔囔直告饶。黛玉托着头发坐起身，连声叫香菱醒过来。

　　香菱好不容易醒来，捂着脸缩在被窝里哭。黛玉知道她是被打出心病来了，得慢慢调养。

　　王妈妈倒了杯温水给香菱，香菱接过来小口喝着。

　　“你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你放心睡吧。”黛玉给她盖好被子，两人复又躺下，王妈妈关了煤气灯。

　　“小姐，你人真好……”黑暗里，香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黛玉被她说得心里酸涩，“你才认识我多久，就知道我好了！”

　　“不然小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黛玉想起那串刚从道士那里得来的香串，调笑道：“兴许我和你，上辈子就认识。指不定我还是你的老师……我们一处吃喝……一处玩闹……一处读诗……”黛玉幽幽道来，眼皮渐渐沉了。

　　香菱也朦朦胧胧要睡着了，“那真好？我还没读过……诗……那是……什么？”

　　黛玉轻声笑笑，“诗啊，诗就是……大漠……孤烟……直……”

　　古运河的柔波里，两人枕着诗里的星辉斑斓悄然睡去，一夜无梦。

　　顺着运河北上，十日后的清早，到了北平城外的渡口。贾府早早就派了轿车和家丁来等候。贾家的家丁帮着卸了行李，请黛玉上了轿车，香菱雪雁和王妈妈陪她坐在车里。香菱自打做了黛玉的丫头，一路上长了不少见识，也被王妈妈提醒了好几次。穿上黛玉的云锦旗袍，生怕弄脏弄破，整个人都僵着。好在这十天过去，香菱习惯了，举止自如很多，做事也逐渐上手，脸上笑影都多了。

　　黛玉托生到民国以后，还没来过北方。扬州经过两百年，许多地方都换了面貌。轿车颠簸着驶进北平城，黛玉忍不住伸手摇下半扇车窗，偷望着外面。北方人比起南方似乎保守了些，黛玉在上海治病时满街都是光腿穿旗袍、高高坐在人力车上翘着大腿的性感妇人，年幼的黛玉都不敢抬头望。北平城这里稍好一些。黛玉抽出一方水色莲花绣帕蒙住半张脸，一双澄清妙目来回打量着街上的行人。北平城过了两百年，竟然变化不大。建筑和街道，也许叫不上名字，但都看着看熟，倒似回乡一般。

　　“香菱瞧着那过去的糖葫芦半天了，该是馋了吧！”雪雁打趣。

　　香菱抿抿嘴，捶了雪雁，“谁馋了，我看是你想吃了！”

　　黛玉歪歪头看见了路边叫卖的糖葫芦，“现在叫司机停车太麻烦人家了。回头找机会我们再出来买吧。”

　　正值四月仲春，颐和园、后海乃至更远的香山，各处花团锦簇，莺飞燕舞。城里的公子小姐纷纷出来看花。为看花，也有为看人的。每到赏花时节，暖风醺人，春装初换的少男少女，便和这春光春风春花春草春燕春时一道，叫人看得心生欢喜。女孩子们多打扮得娇娇滴滴早起往戏楼里一座，看戏也由人看她们，每间包厢里锦衣华服，珠宝流光，间间都是一出《游园惊梦》。富家子弟还脱不掉前清的习气，从后院马厩里牵出各式高头骏马。一个冬天喂得油光水亮的马，骑在上面从城里走过，出了城门金鞭一挥，一天下来不知要惹得多少女孩家芳心暗托。

　　黛玉透过半开的车窗惬意地观赏北平城的街头景象。想当初她进贾府，重重礼仪压在身上，一点错处不能有，打街前走过，也只敢略微撩起轿帘扫几眼。现在民风开化，她顾忌礼仪，但是心想在车里看看风景总无伤大雅。

　　在南方待惯的黛玉，忘记北平春日的风有多大。出神望了一会儿，手上的帕子一松，转眼间就飞出窗外，黛玉下意识去捉，哪里还捉得到。她探出头去，只见水色的莲帕被风吹得老高，正巧盖在车后一骑马的蓝衣少年身上。

　　少年忙伸手去揭，黛玉一个激灵就坐回车里，再也不敢去看。她甚至连那少年的面貌都没看清。只是从右侧的反光镜里看见少年攥着帕子四处张望。

　　黛玉摸摸发烫的脸颊，暗骂自己一时得意，要是让那人见着了，多么失礼。转念一想，当日自己直到晚上才见到宝玉，听说……是出城去庙里还愿了。那刚才骑马的少年，该不会是……

　　若真是这样，弄不好又是一段逃不开的因果。

　　黛玉越想越没兴致，所幸关了车窗，独自生闷气，后悔不迭，不该把帕子弄丢。

　　重回贾府，境况相同，黛玉一行由丫头簇拥着进了内室。贾母思女成疾，病才刚好，搂过黛玉一阵痛哭。黛玉再见外祖母，纵然前世死前，老人家因为宝玉的缘故没来送她，但老太太疼她种种，不是作假。

　　邢、王二夫人好不容易劝住，老太太拉着黛玉介绍了两位夫人和李纨。老太太问丫鬟：“三位小姐回来了吗？”

　　丫鬟答：“回老太太，小姐们学堂里还没下课呢？”

　　黛玉一听，看来贾府里的小姐也都送去了学堂了。

　　老太太对黛玉抱怨：“在家里请个女教师就成了。非不听，只好由着去了。你在扬州上学堂了吗？”

　　黛玉此番竟丝毫不避讳，淡然笑道：“父亲送我去女子学堂读了四年。”

　　贾母拍拍她的手：“罢了，现在时兴这个，不去反倒惹人笑话！”

　　王夫人仔细瞧瞧黛玉脸色，早就听闻这外甥女先天不足，如今看来是比家里其他姐妹清瘦些，但是气色还好，人也有精神。贾母也是这般想法。

　　北平和扬州相隔千里，好在通了火车和轮船，贾母曾经去扬州探望过女儿一家。

　　“上次见你，你才十三岁，三年没见，长高了……”贾母抚摸着外孙女的脸颊，真是和自己的女儿有六分相像，眼里不禁泪水涟涟，“你出生那会儿，小得可怜。现在长大了，调理得不错。回头我让底下人再给你多补补。”

　　说笑一回，约莫过了四点半，外头丫鬟进来通报小姐们回来了。

　　果不其然，远远就听见姊妹们的笑声。黛玉忍不住探头去看，三位华服美人翩跹而至。面貌未变，都穿着相同款式的旗袍。迎春盘着头发，脑后垂下一片发丝，穿着杏色绣金旗袍，底下配着白色垮裤。身量丰润，形容温和。探春烫了一头西洋波浪卷发，一身两眼的桃花粉旗袍，不怕冷，早早就穿上了肉色丝袜。惜春年纪小，和迎春穿得相似，鹅黄色的旗袍，白色的垮裤，梳着两个松松的双辫。

　　王夫人招手让黛玉过来，拉着她各自介绍了三个姐妹。只有黛玉记得先前的事，思念心切又不好表露出来。

　　黛玉纳罕怎么自己回来多时，一向风风火火的凤辣子却不见踪影，不妨老太太却先叫出一人，叫黛玉大吃一惊。

　　“来，去把元春小姐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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