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新梦之民国十八年

　　这从扬州去北平的轮船，走的是京杭大运河的水路。自从七八十年前洋人进来，上海就从过去的小渔村迅速崛起成南边数一数二的大都市。南来北往的船只，多走海路去上海的多，扬州这般古运河边上的旧城，日渐衰落了。这几年黛玉在家常听父亲闲谈提到，扬州老百姓的生意是一日比一日艰难，不少青壮年都跑去上海碰运气，在那儿都聚成一个“苏北帮”。

　　路途的第一天，黛玉在船上的小房间里闷得难受。雪雁没坐过轮船，晕得厉害，一天下来吐了七八回。黛玉望了一眼墙上的钟，正是傍晚时分。她估摸着甲板上人应该不多，自己取来披风披上，预备出去透气。

　　“小姐……”王妈妈打算跟上。

　　黛玉系上披风带子，微笑着劝阻，“不了，王妈妈。我就是透透气，一个人挺好的。您看雪雁吐得脸色蜡黄，多照看她吧。”

　　走到甲板上，空气果然清爽很多。甲板上只有三两个人在栏杆边赏落日。黛玉扶着栏杆，远望夕阳余晖下两岸的风光。田野间的黛瓦白墙，水边偶尔旖旎地伸出一树桃花，花影重重之后，就是一户人家。

　　“你个小蹄子！乱跑！打不死你！”冷不丁，一阵叫骂声炸开，引得甲板上的人转头去看。

　　黛玉本不想凑这热闹，无意中顺着众人的眼光看去，却见到一张极熟悉的面孔。角落里，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头半躬着腰，伸手狠掐身边一女孩的肉，疼得女孩哭着喊着求饶。那女孩与黛玉年岁相仿。眉心一粒胭脂痣，生得清秀可人，粗布衣衫也掩不住天生的可怜可爱风情。

　　香菱！

　　黛玉惊得掩住了嘴，没想到自己第一个遇见的故人竟然是她！算起来，她是自己的徒弟。看她哭得很是可怜，黛玉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说情。

　　“打孩子吗？”

　　“下手太重了吧……”

　　“还是别管，谁知道都是什么人……看打扮像是三等舱的，别是个流氓无赖！”

　　周围的人不明就里，不好出手。黛玉皱着眉，抬高音量喊了句：“伯伯还是住手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她打成这样，太过了！”她一个知书识礼的小姐，从没对人大声说过话，这两句话一出口，对方怎么样还不知道，她先红了脸。

　　老头刚想骂她多管闲事，抬头一看面前是个锦衣华服的小姐，心里就怵了几分。是个大户人家的娇女，指不定家丁就在附近，回头再惹上事、讨一顿打。老头拽起香菱，黑着脸往三等舱走。

　　他这一走，黛玉倒是急了。她记得香菱是被卖给薛家的，不出意外的话，这老汉就是个拐子。黛玉忙忙跟过去，追在他俩后面。

　　老头听见脚步声，不耐烦地转过身，“小姐，我教训我闺女，你跟来做什么？”

　　被他一问，黛玉没了主意。香菱睁着泪眼盯着她，明显是被拐子打怕了，大气都不敢出。黛玉登时怒从心头起，也不顾什么仪礼了，指着香菱就问：“你说她是你闺女，我看不见得！她生得乖巧精致，与老伯面貌实在不像！别是拐来的吧！”

　　“小姐你可别瞎说啊！这是我亲闺女！你、你这，小小年纪，别乱说话！”老汉脸色大变，现在到了民国，买卖人口的现象虽然屡禁不止，但要是报告给巡警，他指不定要被抓进去的。

　　黛玉见他神色慌张，香菱也不给他辩解，更是确定了。心里有了底气，黛玉思量片刻，决心要诈他一诈，正色喝道：“我说怎么见你眼熟！我记起来了，你就是人牙子错不了！前些年在街上，看见你卖女孩。你这种人我可见多了！”

　　“唉……姑娘……我们，我们也是为了生活。”

　　拐子见她很是笃定，又是富家小姐，这话就信了七八分。缩着脖子装可怜。黛玉心生厌烦，恨不得撒手就走，省得和他多费唇舌。只是自己一走，香菱还在火坑里。趁着拐子告饶的间隙，渐渐想明白了。当初宝姐姐一家来京城，不就是因为薛蟠为了香菱打死了人。不惜闹出人命都要抢到手的女孩，没几个月就厌烦了。香菱受尽折磨，多半都是因为和薛蟠的孽缘。黛玉在暗自替她惋惜。

　　“不声张也无妨。老伯这是要去哪儿？”

　　拐子见这花容月貌的小姐温声和气，估计不会出事，连忙讨好：“带她各个地方转转。”言下之意就是要去给香菱找买家了。

　　“老伯，您看，我这边就正好缺个丫头。我看她长得好，人也乖，不如你开个价，我帮你做成这笔生意。”黛玉说得格外艰难，林如海最恨买卖人口，家里的佣人，只有以前的老仆人是祖父辈买来的，其余都是花钱雇来的。每次警察局报备案子到镇守使这里，林如海看见人口拐卖案就气得食不下咽。

　　拐子一听这话，却横了起来。他见黛玉是个年轻女孩，不谙世事，又是来买丫头的，冷笑：“小姐唬我半天，就是为了这个！您做得了主吗？这生意不是小女娃做的。况且我这闺女宝贝得很，转了几个地方我都没找到好买主。不是没人要！一般人呐，消受不起！要是这趟还是不成，我就带她去金陵，那儿有钱人多得是！最次的，卖进秦淮河边上的堂子里去，那银钱，够我下半辈子的！”

　　黛玉被他这一顿抢白噎得说不出话，只好由他拉着香菱走了。她抚着心口立在远处，蹙着眉，心里满是悲哀。

　　金陵！那不正是薛家祖居的地界么？要是去了金陵，指不定又要重蹈覆辙，被薛蟠强买回去，辗转到京城，被人使唤、打骂。

　　本以为自己带着记忆降世，世道不同，可以未雨绸缪，有所作为。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香菱往红颜薄命的路子上去，心顿时就灰了一半。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眼泪，眼泪，到何时才能尽呐！”

　　“痴儿，痴儿，到何时才能醒呐！”

　　黛玉抽出帕子抹去泪珠，眼前赫然站着一僧一道。黛玉淡淡一笑：“我认得你们……”

　　和尚摇摇头：“非也，女施主。女施主认识的不过是这副皮囊罢了。”

　　黛玉向来是有慧根的，见和尚对她打起禅语，回到：“哪怕是皮囊，相逢即是有缘，那也是缘分了。”

　　和尚哈哈笑道：“女施主真是聪慧过人。”

　　这一僧一道便是前世与宝玉颇有机缘的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真人一甩拂尘，手掌拖出一串香珠，“贫道特意来给您送这个。”

　　黛玉接过香珠，细细打量一番，是一串鹡鸰香念珠，并无特别之处。

　　“道长这是为何？”

　　道士笑而不语，正要拂袖离去，却不防被黛玉叫住，“两位且慢。”

　　“既是有缘，我有心与二位结个善缘，意下如何？”

　　半个小时后，轮船上的豪华餐厅里，坐了一僧一道，不仅乘客好奇，连侍应生都忍不住偷看。

　　黛玉也觉着他们的打扮和西式餐厅格格不入，还是给他们点了一桌素菜。

　　“这是为何？”

　　黛玉鼓起勇气开口，“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想请二位帮个忙。”

　　“女施主请说。”

　　“我本无意插手。只是她太可怜。若我此番不管，怕是又有一个好人要遭厄运。”

　　道士的眼珠都要落到菜碟子里去了，“哎呀，姑娘，有什么直说！我们道士不像他们和尚要打哑谜！”

　　黛玉扑哧一笑，把刚才拐子和香菱的事娓娓道来，还有她刚想到的主意。

　　昏暗的三等舱里，鱼龙混杂，来往的穷人，跑码头的工人。拐子和香菱睡在两张不起眼的小床上。

　　“这位施主，贫道有一言，望施主勿要动气。”

　　拐子睁开眼，只见床头站着一个和尚、一个道士。

　　“你们要做什么？不算命不算命！骗钱的去那边找那帮跑码头的。”

　　道士拂尘一扫，“贫道算的不是你的命，是她的命。”

　　“她？”拐子看看香菱，“她是我闺女，也不算！你们想骗我钱财，老汉我身无分文。”

　　道士不恼，“你看她眉心一点胭脂痣，本是大福之相。只可惜，她面黄肌瘦，印堂发黑，痣色也偏黑。眉间痣发黑，会给身边人招来破财之灾。”

　　拐子瞅瞅香菱的脸，光线不好，还真有点发黑，一下伸手握住钱袋，不言语。

　　道士见他信了五成，冲和尚使了个眼色，和尚无奈地摇摇头，接话：“施主可是有意要去金陵？”

　　拐子变了脸色。

　　“金陵正是王气纵横之地，聚财也散财。财运不佳，去了恐有官司缠身。”

　　“两位高人有何化解之法。”

　　道士故作玄虚地摆摆手，“我们不与人消灾，生死有命，你自己掂量吧。”

　　果不其然，拐子又拉着香菱到甲板上转悠，黛玉叫了王妈妈早在这里等候。他一见到黛玉，就上去千百般赔礼。

　　“刚才冲撞了小姐。对不住得很。小姐万不要和我老头子计较。就请收下这个女孩儿吧。价钱好说。”

　　黛玉吩咐王妈妈去和拐子议价，一个有心买，一个急着卖，不多时就谈拢了。拐子只给了香菱一个随身的小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香菱垂头不语，黛玉见她怕生，柔声劝：“你别怕！我家不会随意打骂下人的。若不是看你被他打骂，我都不想做买卖女孩的事。今后你就跟着我，我姓林，名黛玉。今后就叫你……香菱吧。”

　　“小姐待人宽厚，香菱感念在心。”说着，她就要跪下去磕头，王妈妈伸手拉住。

　　“林家是新式人家，不兴这些旧礼。按月发你工钱，什么时候你想走了，立刻放你。”王妈妈笑着解释。

　　香菱涨红了脸，顺从地点点头，抿嘴一笑。

　　“走吧，我们回去。”

　　黛玉见香菱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宽慰许多。也对自己在贾府的日子，多了几分信心。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