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新梦之民国十八年

　　探春一时沉不住气，把元春交际的事对黛玉说了，话一出口，自觉失言。黛玉体谅元春的处境，很不是滋味儿。贫穷贵贱，家家都有难处，谁说膏粱纨绔无烦恼？不见重重闺阁泪满袖？

　　两人并排坐在长椅上静默无言。暖风醺人，背后就是窒人的花香，萦绕不散。

　　“交际这回事，在北平已经不稀奇了。在上海更是普遍。‘南唐北陆’，上海当红的唐瑛小姐和昔时顾维钧先生的翻译，陆小曼，都是交际场上的风云人物。”探春仰躺在靠背上，抬头出神。

　　黛玉抽出手帕蒙在脸上，挡住刺眼的阳光，“出去交际有什么好处吗？”

　　她寻找元春的身影，“元春姐姐，看上去并不开心。”

　　探春却有另一番打算，“现下这是时髦了。女孩能出去见识世面，总是有好处的！”

　　黛玉望了她一眼，她深知，以探春的处境，根本由不得她来顾惜女孩家的矜持，倘若家里肯放她出去交际，说不定对于自己的命运，还能多一分把握。

　　那么，自己的命途又往何方？

　　帕子盖在脸上，似乎没能隔绝阳光，反而闷得她心慌意乱。她一把抹下绣帕，攥在手心，喃喃道：“才四月天，怎么就这么热了？我往水边凉快去。”

　　黛玉走到湖边，水面波光荡漾。经过湖面的风总算裹挟着凉意，她用帕子拭去额角的汗，这才发现，她把那条失而复得的水色莲花绣帕给带了出来。

　　黛玉展开手帕，反复摩挲上面的莲花，本来，她是想着，能在家里同父母朝夕相伴，避祸几十载，倒也不错。可终究还是来了这“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去处。稍不留神，就要重蹈覆辙。眼下，家中老父尚在，万事还有回旋的余地。此时不为自己筹备，将来又是危机难料、生死随天了。

　　不知什么时候，湖心一条小船悠悠荡来，停在黛玉面前。黛玉只顾想心事，没有注意到。待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泊了只小木船。

　　黛玉正要避开，却被船上的人叫住，“林小姐——”

　　黛玉这才看到船上的白色西装少年，就是那日海棠树下还她手帕的段水溶。

　　“段少爷，巧得很。”

　　水溶坐在船上，膝头摊了一本书，“我在湖心看到水边的人影，觉着眼熟。就过来看看，果然是林小姐。”

　　黛玉不喜欢与陌生男子多聊，只是赏花宴上的水溶，海棠簪鬓、眉目如画的形象生生化解了她的防备，闲叙几句倒也无妨。

　　“段少爷眼力不错。”

　　水溶笑笑，在小姐面前坐着不礼貌，他摇晃着身子起身，水波荡漾，一个不稳，像要跌倒，黛玉吓得要去扶他。

　　水溶好不容易站稳，黛玉也松了口气，瞧见自己的手还托着水溶的手臂，意欲收回。水溶顺势执起黛玉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如果我邀请林小姐一同泛舟，不知您可否答应？”

　　若是换作宝玉，黛玉都要啐他了。吻手礼是西方的礼节，如今在年轻人里流行开，轮到黛玉这里，她是怎么都习惯不了的。

　　黛玉把手抽回，“划船有什么趣？”

　　“我有心要把这湖心美景送给林小姐。”

　　“这话就有点意思了！”黛玉算是原谅了先前他唐突之过，“那劳烦段少爷了。”

　　段水溶抬出手臂，让她扶着上船。

　　水溶划桨，船桨荡开柔波，往湖心去。黛玉拾起船板上水溶的诗集，“《雪莱诗集》……”

　　“林小姐读过吗？”

　　黛玉掀开扉页，“在学校听先生说起过，还没来得及看。”

　　“果然如此。”

　　“嗯？”黛玉看向他，“为什么‘果然如此’？难道这是天书，你就料定了我没读过？”

　　段水溶以为她生气，连忙解释：“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只是……”

　　黛玉故意板起脸，“只是什么？”

　　“林小姐与今日时兴女子不同，是宜于古典趣味的。”

　　黛玉不禁笑了，“这么说了，段少爷是阅尽当世女子了。否则，如何下此论断？”

　　水溶被她噎得愈发窘迫，加上双手划桨，着实吃力，急了满头的汗，不知如何作答。

　　黛玉不忍再逗他，“玩笑话，你怎么也跟傻子似的当真了！”

　　水溶低头回答：“玩笑话我听得实在多。林小姐的最刁难人。”

　　黛玉不去理他，继续翻看那本诗集，诗集是英文的，黛玉看起来并不是特别顺畅，但英文诗比起她读惯的唐诗宋词，别有一番韵味，故而舍不得抛下。

　　“你要是喜欢，我把它送给你。”

　　黛玉摩挲着书页，推辞：“我怎好夺人之物？”

　　水溶往日里熟悉交际辞令，在交际场上与长辈交谈都不会怯场，今天却像锯嘴的葫芦，半天琢磨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是我冒昧了。”

　　黛玉这厢也不懂他为何这般拘束，略一思量，“这本诗集很好，段少爷肯割爱的话，我愿拿东西换。”

　　水溶见她退让，正求之不得，“如此甚好。”

　　“那段少爷要什么来换？”

　　水溶犯难，“凭小姐的心意吧。”

　　黛玉随手掬起一捧水，露出一截细嫩的小臂，配上雪腕上的翡翠镯子，格外动人，“段少爷还是想好再说吧。”

　　坐在湖心小船中，水光天色辉映，凉风习习，远离尘嚣。水溶却无心玩赏，林黛玉不似一般轻浮女郎，开口要随身的东西，实在不妥。沉吟半晌，才下定决心，“下个星期，燕京大学的芝兰社排了新戏，能否请林小姐去看一场？”

　　“新戏？”黛玉咬唇想了想，“我还没看过，不过早有耳闻。你也去看么？”

　　“不，我，我是参演的。”

　　黛玉兴致勃勃，追问：“演的什么剧？你扮的什么角色？”

　　“先前春柳社的李叔同先生演过《茶花女》，这次我们也排演《茶花女》。至于角色，我还是留点悬念吧。”

　　“多谢，我是一定要去的。”黛玉又怕贾母不放心，“我带上家中姊妹一道，不知道方不方便？”

　　“探春小姐是孔德女校话剧社的副社长，在我们邀请名单上。”

　　黛玉方才满意，重又捧起诗集，“那这本诗集现在就归我了。”

　　“木浣春！你跑得太快了！”惜春追在木浣春后头看他放风筝。

　　“你又要我把风筝放高，又嫌我快！难伺候！”饶是嘴上逞强，木浣春还是停下步子等她。

　　惜春追上去，直喘气，木浣春过意不起，收了风筝线，“我们还是回去吧。你也过瘾了，回头家里人要找你的。”

　　惜春也不回答，由他收好风筝，回水亭那边。木浣春觉察到她在闹脾气，他也不会哄人，干脆跟着她赌气。到了水亭，惜春一把夺过木浣春怀里的风筝，转身就走，木浣春忍不住喊：“你生什么气！”

　　惜春不回头，心不在焉地踢着路上的石子：“我想学水彩画，你教不教我？”

　　“我说了，你让你父母……”

　　“我问的是你！”

　　木浣春皱着眉头，绞尽脑汁，“那……我总不能去你家吧……”

　　“回去以后，我就让他们送我去孔德女校上学！”

　　木浣春见她如此决绝，应承道：“你如果去上学，我就去孔德女校找你吧。”

　　他撕下一张画纸，匆匆写了一串数字递给惜春，“这是杂志社的电话，你要是有急事，可以打。直接说找木浣春就可以。但是！千万别说你是贾府的小姐！”

　　“知道了！”惜春扯过纸条，“这还差不多！回见！”

　　木浣春看着女孩抱着风筝蹦蹦跳跳离开的身影，竟特别想替她画一张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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