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恶

　　9月2日。暴雨转阴。
　　空气污染指数I级，空气质量-优，宜外出。

　　她坐在办公椅上，看着电脑显示屏上的电子日历。桌面香氛正在努力工作，橙子味的雾气喷出，窜到她鼻下。周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嚏！”她按住鼻子，正要抽纸巾时，听到杯盘碰擦声。转头一看，是小叶给她端了杯冲泡好的玫瑰花茶放在桌上。这个刚从大学毕业的职场菜鸟双眼发亮，期待地盯着她：“周老师，您喝茶。”

　　她呆愣着，不知所措。小叶又说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哦哦！好……谢谢。”
　　“我要谢谢您才对，周老师。上周多亏您指导我写文案，我才能完成那个project。”小叶笑道，“真的谢谢您。”小姑娘说完，鞠了个躬就轻手轻脚地走了。
　　小叶还在学写文案，上汽的一个户外广告和路演还没发布，真的是9月！周一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急急忙忙地收拾文件夹、手提电脑包、档案袋。
　　太好了。现在是9月，什么都没发生。她回来了！她竟然会回到9月！回家。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她要立刻回家！

　　周一走出地铁，本能地想绕个路去买点熟食带回去，跟着想起来：不对，我之前就是买的夫妻肺片和毛血旺，姚萱醒来后情绪失控。
　　她想到这，直接回家。开门后，周一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姚萱睡在沙发上，脸上犹带着安然的笑意，似乎是听到声响，放在身侧的手臂动了动。周一鞋都没来得及换，跑进去捧起姚萱的脸：“姚萱！醒醒，姚萱，我回来了！”
　　“……嗯？”侧躺在沙发上的人发出含糊不清的鼻音，眯着眼看她。“哎？周一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姚萱还没睡醒，揉着太阳穴坐起来。“不是说下午要开会吗？”

　　“姚萱，你看着我。”周一掐住恋人的肩膀，强迫她注视着自己。“你告诉我，你有没有隐瞒我什么事？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从9月2日开始，姚萱产生了一系列不寻常的言行和情绪波动，所以她推测，这一天，姚萱从睡梦中醒来后，成为了游乐场的玩家。但她其实并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这一天。
　　“你在说什么呀。”姚萱愣了会儿，笑了出来。“周一，我想吃点辣的，既然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不如我们出去吃吧。”

　　周一随意‘嗯’地答了一声，目光四处游移。她终于看到放在矮柜上的一台粉色手机，拿起来输入密码解锁。
　　“喂！”姚萱推了她一下，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怎么一回来就查我手机啊！”
　　周一没回答，任由姚萱拍打，仔细翻了一遍手机里安装的app，没发现游乐场的标志。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放松下来，对姚萱解释：“最近有个病毒式诈骗app，我好几个同事都中招了，银行卡密码和支付宝密码全被盗取，我看你平时也玩游戏下载东西，怕你不小心中病毒。”

　　姚萱爬起来穿上件外套，又去厨房冰箱里拿出瓶果汁，猛地灌了好几口下去。她哼着歌跑到门边换上鞋。“什么病毒啊，没听说过。周一，你去帮我把包拿来，就那个牛皮的，斜挎小方包。”
　　周一本来想换鞋，姚萱却催促道：“别换了，马上又要出门。”她一想也对，快步走进卧室边上的小衣帽间，找出黑色牛皮小方包。衣服、饰品、鞋帽等物品都摆放有序，是她亲手整理排列的。周一对着衣帽间的镜子理了理有点凌乱的发丝，忽然发觉自己锁骨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红红的，像是皮肤发炎了。她正要伸手拉开衣领，听到姚萱又在催。“周一！周一你好了没有啊？我饿死了……”
　　“来了！。”她回答。拿了小方包出去，关上衣帽间的门。

　　走到大门边，一阵轻快有节奏的铃声响起！
　　[叮叮叮~叮咚~叮咚~]
　　周一翻出在口袋里不停震动的手机，来电显示是陌生号码，没有名片，没有备注。她盯着屏幕皱眉，犹豫了下。
　　铃声锲而不舍地回响在室内，仿佛不打通就决不罢休。

　　姚萱等在门外，不满地看着她：“到底还有什么事啊。”周一安抚道：“未知号码，但有可能是合作商户方……”
　　“未知？肯定是推销电话啊！”姚萱抢在周一之前，伸手在屏幕上一划，按了拒接。周一没反应过来，急道：“万一是个重要电话呢？”
　　……等等。她突然感到奇怪。
　　姚萱有时候的确喜欢耍小性子，但关键时刻分得清轻重，从没做过这样越俎代保的事。
　　“你刚才还查我手机呢，什么病毒，骗我的吧？”姚萱已经朝着电梯走去。
　　原来是这样啊。周一无奈地看着恋人的背影。

　　她们去了一直光顾的那家川菜馆。姚萱和以前一样，明明不怎么能吃辣，但还是喜欢吃。吃一口毛血旺要喝两口冰水，否则就只能躺尸。她不断用手扇着风，满头大汗：“不行了，呜呜好吃！”
　　也许是今天的花椒和辛香底料实在太辣，周一也感到鼻子酸酸的，喉咙火烫。她好像有很久没有这样坐下来吃一顿饭，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必害怕。
　　“早上你出门后，逸帆给我打了个电话。她今天下午去做产检，情况正常的话，我很快就要有干女儿了。”姚萱放下手里的一串火焰虾说着。

　　逸帆？周一回忆了一会儿。
　　对，张逸帆。是有这个人，她是林轩女友，同时也是个玩家。想到这，周一警惕起来。
　　张逸帆现在成为玩家了吗？她应该没有告诉林轩，但她之后会带着姚萱去找……等一下，她们去找了谁？我、我为什么……我回来了，我重生了？！这世上真的有重生这种事吗？那我重生之前在做什么？
　　周一的头忽然隐隐作痛，针刺般一跳一跳地触动着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叮叮叮~叮咚~叮咚~]
　　铃声再次响起！

　　周一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依然是‘陌生号码’，仔细一看，号码结尾几位数字十分眼熟。
　　姚萱放下筷子，面色阴沉地看着周一放在桌上的手机。“又是刚才那个人吗？”
　　‘兹拉’一声，悬挂于她们头顶的暖光灯闪烁了下，身周的灯光消失了零点几秒。餐馆里似乎随之安静了一瞬，所有用餐的客人都停止了谈话，慢慢转过头来……他们的目光冰冷、面部僵硬。
　　——所有的视线都和姚萱的目光汇聚到同一个地方。
　　[叮叮叮~叮咚~叮咚~]

　　“周一，你看一下，林轩应该也给你发消息了。”姚萱柔声说。
　　话音刚落，餐馆里重新恢复了嘈杂，客人们彼此欢快地交谈。周一眨眨眼，疑惑地看了看隔壁那一桌的一对夫妻。妻子为丈夫盛汤，身材微微发福的男子正大口吞咽米饭，红油和肚片被刺溜的一下吸进嘴里，嘎吱嘎吱咀嚼起来。
　　大概是我看错了吧。周一心想。姚萱说得对，张逸帆怀孕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今天在这次产检是生产前非常重要的一次，林轩一定会给她发消息分享喜悦和激动。

　　[叮叮叮~叮咚~叮咚~]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两秒，拒接了那个未知来电，打开微信。
　　果然，林轩的信息夹杂着各种表情轰炸般堆积在一起，言辞颠三倒四。没办法，谁让这个年轻爸爸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周一笑了。
　　她们吃完饭，叫了车来到张逸帆做产检的医院。风和……疗养院？周一看着门诊大楼上的那几个字，心跳猛地变快了。
　　风和疗养院？！
　　“不可能啊……不对，这里是……”她喃喃自语。
　　这是专门针对玩家的诊所，张逸帆就算要做产检，也不可能和林轩来这里！

　　“周一？”姚萱拍了下她的肩膀。“怎么了？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周一转头看着姚萱。她的恋人正担忧地注视着她。“不，没什么。我再给林轩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可能是……”她拿出手机正要拨号，突然发现门诊大楼上的字变成了‘第四人民医院门诊部’。周一半张着嘴，仰头看着那几个大字。跟着，她的胳膊被挽住，被人拖拽着踏进了门诊大楼。
　　“没错啊，就是这里。”姚萱拉着她。她们搭乘电梯来到七楼。

　　走廊里非常安静，病人和护士们的脚步都尽量放轻。她们途经一间诊疗室时，有位个子高挑的医生正从里面走出来，摘下口罩呼了口气。方俞似乎很不耐烦，皱眉看着门外一身黑衣黑裤的赵夕，两人低声交谈，说到一半也不知怎么就都笑了起来。
　　周一不停回头去看，一个没注意撞到了人，连忙道歉：“我的错！你没……”她看着面前坐在轮椅上的少女，怔楞地站在原地。

　　那头微卷长发是偏棕色的，带着点亚麻黄。或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发尾有点干枯。女孩没有戴大口罩，瓜子脸，肤色略显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娇小瘦弱。
　　“没事，下次小心哦。”微笑着的青年说完，推着少女绕过周一往电梯走去。
　　“哥，我想吃巧克力蛋糕。”他们与周一擦肩而过，女孩侧头与青年说话。“不行，最近不能吃垃圾食品，要听医生的话……”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远去。

　　这时，姚萱站在走廊尽头的诊疗室门边向周一挥手：“快来啊！”
　　她应了声，加快脚步走过去，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传出林轩的声音。“请进。”
　　金发的年轻护士刚给病床上的女子量了体温，看到周一推开门，笑着对众人道：“提前恭喜各位，孕妇一切正常，预产期和之前诊断的一致。”
　　“谢谢你，潇潇。”张逸帆握住护士的手腕道谢，林轩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恋人。
　　“……潇潇？”周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张逸帆点头。“还没给你们介绍，这位是这段时间负责照顾我的护士长，陈潇潇。”
　　林轩眉目间都是喜悦，也顾不上招呼周一和姚萱，坐在床边不停地和张逸帆小声说话。一会儿问‘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一会儿又准备上网订购进口奶粉。姚萱正在剥橙子，一边还时不时转头吐槽打断林轩。

　　真好。
　　周一心想。她站在门外，满足地看着门里的人。

　　[叮叮叮~叮咚~叮咚~]
　　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和动作。
　　林轩略带责怪地看她：“周一？你怎么不调免打扰模式啊！”
　　“是啊。”张逸帆也点头。
　　姚萱笑道：“周一，你为什么不进来？别管那个电话了，快进来啊。”

　　真的……很好。
　　她想。
　　这一切都太美好了，好到让她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很多余。
　　姚萱疑惑地看着她。“周一？快过来啊。”
　　[叮叮叮~叮咚~叮咚~]
　　手机在口袋里震颤。她没有回应，也没有挪动脚步。周一在姚萱的注视下拿出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为什么？”姚萱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身为玩家的‘周一’只会给他们带来苦难和悲痛。而如果这一切都并不存在……
　　[……兹……兹兹……周……我是金……]
　　电话那一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喵……”一只灰黑色的猫忽然跳到窗台上，对着病房里的人叫了一声。它的一只眼眶是空的，里面是坑坑洼洼的肉瘤，左前肢朝外翻折，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

　　张逸帆的神态惊恐扭曲。她尖叫一声，头部像个充入过多空气的气球，不断胀大，最后‘嘭’的一声炸开！
　　陈潇潇的双眼翻白，胸口处喷出血箭，就像被人用刀扎入又猛地拔出般。
　　周一走进疗养室，扶着窗台朝下望去，另一手轻挠黑猫下巴。推着轮椅的青年捂着眼睛倒在门诊大楼外，地上一片血泊。轮椅上的少女如被折断脖颈的天鹅，颈部喷溅的血液染红了白色的上衣。

　　如果这一切都并不存在，如果这才是真实。
　　我只是想多停留一会儿。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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