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恶

　　世界有时候非常小，一个手掌就能握住。从开始到结束的一段脉络，也许只有短短几天。
　　当踏出第一步时，你可能还不知道，你踩碎了一颗种子。碎片嵌进你的皮肉，在你的血管和骨头里生根发芽。你每前进一步，它就从内脏里汲取一点养分，几天后，它就会撑开你身体里的每一寸筋肉，长成参天大树。

　　……但是，只要你足够细心、又足够狠心，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发现那颗种子，然后趁着根部还没成型，把它连皮带肉一起挖出。
　　周一想着，透过汽车后视镜看了眼灰白头发的女孩。赵夕和爱丽丝状况都很不好，所以他们两个坐在宽敞些的后座。
　　方俞一个急刹车，她连忙别开了视线。周一不敢去深究心里闪过的想法。“砰砰”几下，她把头狠狠撞向车窗玻璃，额头都青了一块。方俞被吓了一跳：“干什么？！”
　　周一没说话，摇摇头。

　　一路上赵夕都不停打字发消息。
　　他们在东天七路的废弃厂房打成那样，K察觉到的第一时间就安排了附近的<秩序>成员做善后工作，但仍有很多麻烦事等待处理。关键是，他们没能当场击杀新生的畸变体——那只刚被记录在案的037号畸变体，代号‘初生种’。
　　“它逃离厂房后，顺着河道出城了。”赵夕说。“K还在追踪。”他们现在称得上是弹尽粮绝，无法再继续追击，K的指示是先回风和疗养院。赵夕伤势不轻，爱丽丝也要回去进行抗异化治疗，方俞虽然看起来比较轻松，但周一觉得最后的那发子弹不会毫无影响。

　　回程方俞开得很快，四十分钟就到了风和疗养院停车场。已经有一支医疗小队在那里等着他们，担架和各类急救药品都一应俱全。
　　周一先下了车，帮着医护人员把后座的爱丽丝抱出来。她看着那个陷入沉睡的女孩，目光游移在纤细的颈部和青色的动脉。很近，近到一伸手就能触碰。那脖颈和血管看起来都非常脆弱，脆弱到一只手就能掐断。
　　“激素状态不稳定，一支S02深渊犬齿！”方俞对医护人员吩咐道。爱丽丝被抬到担架上，脖颈处埋了点滴针管，药剂慢慢滴入。几名医护助手把周一按进轮椅：“别乱动！”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进了疗养院一层，爱丽丝和赵夕都被送往急救通道，他们分开了。

　　周一不禁松了口气。
　　她抬手捂住眼睛，感到太阳穴突突跳着，整个脑袋都胀得像要裂开。
　　这一切都……很可笑！就在一小时前，她还在想，不会是爱丽丝，至少不是这个让她敬佩和感激的女孩去承受这些，而现在，她不知道。
　　看到手链的那一刻，她害怕了。

　　严格来说，他们其实已经完成了这次任务的要求：击杀036号和017号畸变体。蛇瞳的爱丽丝只要再见到K，就能得到想要的情报。
　　周一原先还在猜测，这个女孩要找的人是谁，是什么人让她不惜代价、连自身异化感染都不顾，也要和K达成协议。哈，多可笑。杀了何晓予的凶手就在爱丽丝身边，她们甚至差一点就要成为朋友。
　　周一闭上眼。药剂滴入体内后，浑身上下的疲倦和伤痛都回归了，她的意识不再清明，很快就什么都没法去想。

　　再醒来时，时间是晚上7：19.
　　周一躺在看护室里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过了会儿坐起来穿上衣服。她这几天一直在战斗和受伤，身体的疼痛和倦怠都算不上干扰了，她觉得，现在哪怕是手脚骨折了，她也会坚持行动的。
　　周一不顾医护人员的阻拦出了风和疗养院，叫了辆出租车前往第六街会所。她要去找K确认一下这次任务的报酬。事到如今一切都无可挽回，不如想想之后该怎么做。

　　游乐场app的三人小群有好几条未读，周一点开查看，杨乐和李铭炜听说她又入院了，齐齐发来贺电，顺便问她周末要不要一起吃烤肉。
　　她回道：[现在强行出院了。]
　　发送后，想了想又加了条，[到时候再说。]发完后觉得眼熟，随后反应过来，姚萱那时也是这么回的。到时候再说。
　　她不知道周末自己会做什么，有什么需要自己去做，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周末。她焦躁和惧怕的东西越来越多，未来也变得越来越不确定。

　　刚走进会所，就有穿着服务生服饰的人拦住她。“管理员正在等您，请跟我来。”
　　哦，差点忘了，万事通先生肯定早就通过镜面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周一心里冷哼一声，跟着服务生来到九楼。
　　她推开那扇大门，正对门的镜子里有个影子晃动了下。宴会厅的窗帘仍然拉得紧紧的，一丝光线都进不来，进门右手边的壁灯是唯一的光源。她走近了，看到模糊的轮廓在水波状颤动的镜面里成型——

　　“晚上好，周一。”K说。“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身为<秩序>的管理员，或者说秩序本身，K在信守承诺这条上还是靠得住的。周一稍微放松了些。在来之前，她曾很担心K反悔或矢口否认他们的约定。
　　但是马上，她又紧张起来。“爱丽丝呢？蛇瞳的爱丽丝，也会得到她想要的吗？”
　　周一的手心满是冷汗。
　　“你想先知道哪一个？”K反问道。
　　周一犹豫了不到两秒。“那个女人。先告诉我，那女人是谁，她和何晓予是什么关系，他们对姚萱做了什么。”她想，知道了这些之后，她才会有面对另一个答案的决心。

　　镜面闪烁了下，波纹扩散到镜框。澄澈的水波映照着一个人。
　　周一想，她不会忘记的，那个女人的面孔，还有那天晚上她和何晓予笑着说话的样子。她不会忘的。
　　灯火如星辰，江水如银河，这个地方周一很熟悉。尚海。

　　江边的路灯投下浪漫的光圈，那个穿紫色连衣裙的女人坐在江岸边的露天咖啡馆里，正和另一个年轻男子交谈。他们忽然回过头，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向他们打招呼。
　　是姚萱！她跟在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子身后，神色带着拘谨和小心，她们坐到了桌对面的两张沙发椅上。紫色衣裙的女人微笑着和她们攀谈，没多久，姚萱就不再绷直背脊，而是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喝咖啡。

　　K伸手打散了江水，镜像顿时变成了一栋别墅洋楼。好几辆车陆陆续续地停在门前，车里下来的人装扮正式，面容肃穆，仿佛正要去参加庄重的典礼或仪式。
　　他们按了门铃，门开了——
　　那个女人站在门里，穿着一身扣子扣到下巴的黑色长裙。他们彼此问好，有序地进入别墅。短短十多分钟里，已经有至少二十多人进了别墅。然后是姚萱。她是和周一刚才看到的年轻女子一起来的，两人都穿着黑色和白色为主的服饰，没有戴任何配饰。

　　他们要做什么？周一刚产生这个疑问，镜面就又晃动了……
　　不，这次的影像就是微微晃动的，每过几秒还会呈现短暂的漆黑，就像一台老旧电视播出的画面。镜面时不时对着前方某个人的背影，每一次出现的人都不一样。
　　“他们很仔细，不允许带饰品或手机等。”K解释道。
　　的确，这栋别墅里连镜子和钟表都没有。洋楼外墙装修精良，内部却空空如也，只有白墙和地板，就连饮品和食物都是最简单的瓶装矿泉水和袋装面包。等等……K不是透过镜面物体观察别人的吗？周一反应过来，从刚才开始，镜面里的影像就仿佛知道她的想法般，逐一扫过别墅内部陈设和装潢。这‘镜子’是个人！

　　“我特意拜托了一位<秩序>的成员去参加集会。他的左眼在战斗中受伤失明，后来由济康制药为他安装了一枚假眼。这枚假眼融合了目前的生物机械尖端技术，在制造时，还嵌合了一块圆环之镜的碎片……”K的身影没有出现在镜面里，但始终有一只手在波动那片看似平静的水幕。
　　有多少玩家在受伤后接受了济康制药的帮助，并在各个疗养院治疗？如果他们中的一些人在身体某部分伤重难愈时选择了假肢？如果这些人的假体中都有一块碎片？一旦细想，周一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就是我的眼睛。”K说。

　　镜面里，穿着正式的人们正低头念着什么。他们双手交叉放置在胸前，形成怀抱的姿势，但却是抱着自己的身躯。层层人群中，有两个人被围在中心。一个被捆缚住双手双脚，眼睛蒙着黑布，嘴里戴着口/枷，他呜呜叫着，口水流在衣领上。另一个跪在他面前，姿态和其他围成圈的人一样，双手交叉于前胸，嘴唇快速地开合，呢喃着周一听不见的低语。
　　“他们在说什么？”她问。
　　整段影像就像一场诡异的默片，没有声音，只有画面的延续。
　　“受难于此，终了于此。此身无惧，此身解脱。”K回答。“他们相信自己是受难之身，但苦难是为了磨砺，会导向最后的超然。”

　　“受难者——他们喜欢这么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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