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恶

　　方俞踉跄着退后了两步，差点撞到水泥柱上。他紧抿着嘴，双眼睁得很大，像要把眼珠瞪出眼眶那样看着新诞生的畸变体。
　　“一模一样，一瞬间就到了完全体……”
　　灰白的长发松开那堆零碎的骨头和干枯肉块，唰唰地往婴儿畸变体的头部缠绕！爱丽丝嘶哑的声音响起：“必须在这里击杀它！”

　　否则，这就是第二个人造的错位演奏者。
　　周一心里生出这个念头。

　　银蓝色的透明双翅扇动了下，橙色的花纹在昏黑的地下通道里格外醒目。银蓝色的细密纹理不停闪烁，振翅的频率一下变得极高！
　　呼的刮起一阵风，缠绕着它头部的灰白发丝根根断裂！爱丽丝发出压抑的痛呼。
　　触手顶端的内槽牙张合，一口吞下了面前森白的颅骨。“ma......ma...”黑红色的复眼折射出诡异的光线，‘咔嗒’一声，骨头被咬碎，触须凸起了一小块，然后这个凸起慢慢地被吸收进挤压得扁扁的身躯，微胀的肚腹抖动了下。

　　“吞噬现象！”方俞咬牙吐出这个词。
　　他举起了左/轮/手/枪扣动扳机，‘嘭’的响声过后，那个半透明的泡状头部多了个冒着青蓝烟雾的小孔。
　　周一从背包里拿出小刀本想冲过去，这时停住了脚步。
　　“ma...aaaaaa...mama...aaa...”畸变体发出奇怪的音调，羽翅扇动的频率再次提升。透明泡泡样的头闪了闪，水母似的皮肤蠕动挤压着冒烟的伤口——
　　“呜啊啊！”疾风如刀般削过方俞的脸颊、抬起护住眼睛的手臂、胸肋两侧。他被巨大的冲力带得倒在地上朝后翻滚了两圈，浑身都像被利刃划开！

　　松垮的皮肉收紧又放松，皮下某个闪着银光的物体被慢慢推挤，靠近了表层。‘叮’一声，一颗子弹从创口处被挤压出来掉落在地！
　　黑红色的复眼转向赵夕。
　　银蓝色纹理的透明翅翼出现了残影，高频的震动让整个通道都跟着发出嗡嗡声！它朝着赵夕移动。“ma...maaaaa....”
　　周一眼前一花，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她蹲在地上捂住耳朵。

　　几乎是同时，肉膜般的双翅唰的展开，把赵夕包裹起来。翼展的肉膜表层瞬间布满了割裂伤口，血肉横飞。赵夕整个人都被笼罩在血雾中。它嘴里的粗长触手突然窜过去，内槽牙张开一口咬住肉膜双翅的关节处，狠狠撕下一块带着软骨的血肉！
　　“啊啊啊啊！”赵夕惨叫出声。
　　周一抬起头，眼前的景象仍然在不停摇晃，每个人都有两个影子。她吐了几口酸水，强忍着不适抓起小刀——

　　她必须做点什么。
　　现在只有她还能做点什么。
　　周一扑过去，一刀切开了散落在地上的干枯血肉！母体里只有黑褐色的风干状肌肉组织，和剩下些粘稠液块的血管经脉。“过来！”她喊道。
　　透明的畸形头部转了过来，黑红色的复眼注视着周一。内槽牙咀嚼了几下，吐出嚼不烂的部分皮肉，羽翅扇动。复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存在，只有无机物般的沉静。

　　你在难过吗？你在愤怒吗？你在怨恨吗？
　　那就过来！
　　与那双黑红色的眼睛对视时，她不由地想，她现在做的事和怪物没有区别。

　　地面随着透明羽翅的震动瓦解，水泥柱从底部裂开蛛网般的缝，整个地下弧拱空间回荡着哭泣般的尖利鸣叫！头顶不断掉落灰尘和碎土，周一咳嗽了两声，拔/出小刀的刹那间，飓风迎面袭来——
　　[嘻嘻嘻！嘻嘻……]红雾在她眼前升腾。周一只来得及抱住头，跟着就感到手臂和腰部两侧剧痛无比，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通道侧壁。顶部的混凝土不堪重负，轰隆一声砸落在周一身旁半步远。
　　“动手啊啊！！”她大喊。额头流下的血浸透了上下眼睑，望出去只有一片混沌的红色和模糊的黑影。她吐出一口带着尘土的血沫，抬起衣袖重重擦了下眼皮。

　　弧拱空间还在不断崩塌，白光从破碎的顶部渗透进来。
　　灰白的发丝勒住它的颈部，死死拖住它，不让它继续靠近周一。“mama...aaaaa...”它挣扎着，双翅的震颤割断了无数灰白长发，但总有一缕缠绕着它的脖颈牢牢拽住！
　　周一头顶的阴影散裂成无数碎裂的砖土，她抬起头时，看到爱丽丝坐在白骨猎犬上，摘下了遮蔽双眼的布条。
　　畸变体凸起的肚腹收缩了两下，嘴里的触手如蛇般朝周一扑过去，张开的内槽牙上带着还未吞咽干净的肉沫……

　　她只来得及闭起眼。
　　她离尖锐的兽齿很近，近到能闻到血肉和消化液的气味。她离死亡也很近，近到可能下一瞬就要投入死神冰冷的怀抱。但她只能闭上眼，在跳到喉咙口的心跳声里等待着。
　　来得及吗？来得及的，一定！她告诉自己。

　　鲜血、泥土、腐烂的肉片、腥臭的消化液。所有的味道争先恐后地窜进她的鼻子。
　　连续两发‘砰砰’的枪声响起，腥风擦过鼻尖！周一整个人向后仰，被碎土和砖瓦屑洒了满头。地道隆隆作响，弧拱结构把坍塌的声响放大了无数倍！不远处紧跟着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被拖拽着重重摔在地上。
　　“别靠近！”方俞在喊。
　　赵夕回了什么，和砖土砸下来的声音重叠了，周一没听清。
　　爱丽丝不停咳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样。

　　沙拉沙拉的碎土掉落在耳侧，周一睁开眼。断开的触手掉在她面前，裂口冒着青色烟雾，顶部的六角形口器还在开合，内槽牙参差摩擦。
　　婴儿外表的畸变体表皮干枯皱褶，有沙粒似的碎屑不断滑落，背后的透明羽翅被打穿了一个孔洞，蓝色的火焰燃烧着创口……但它还没死去！

　　它呜呜叫着不知是什么的音调，黑红色的复眼覆盖上浑浊的膜状物，整个半透明的头部皮层像一件老旧的衣物般脱落！它蜕掉了一层皮，蠕动着从沙粒化的外壳中爬出来，震动双翅向上方的缺口飞去——
　　灰白发丝的女孩捂着嘴，血从她指缝滴落。
　　赵夕强撑着爬起来，正要追过去，方俞吼道：“别追了！”

　　蛇瞳的爱丽丝闭着眼。她颤抖着，灰白的发丝不受控制地生长，发尾裂开一张张带着细密利齿的嘴。那些嘴瞬间淹没了她身下的白骨猎犬，在一阵咀嚼和吞咽声后，那些骨头和肉膜都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畸变体飞出了地面缺口，羽翅快速震动，倏忽间就隐没在远处。
　　“不、别……过来……”吃完了白骨猎犬后，那些长着嘴的长发似乎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继续吞食面前的这几个人类。爱丽丝瘫坐在地，抖着手拿出两支简易注射器，把针头扎进脖颈一侧的血管里，推空了两管药剂。

　　她异化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偏偏要这个地方，偏偏是蛇瞳的爱丽丝。
　　周一的心往下沉。

　　左/轮/手/枪上的黑红羽翼扇动两下，翅尖的虹吸管再一次埋进方俞手腕内侧的皮肉，血肉被抽取进细长的触须，这一次只填充了一枚子弹。猩红的子弹炸开一蓬艳丽的花火，直接打进爱丽丝的眉心！
　　“住手！”周一踉跄着跑过去。爱丽丝异化了，也许很快就要发生畸变。她感到愤怒，但又无能为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愤怒，只知道怒气和悲哀冲到了头顶。
　　方俞没回头：“我在救她！不要靠近！”

　　弹孔闭合，猩红的光芒从每一根发丝上闪过。灰白的头发像要被内部的红光撑破，剧烈地扭动挣扎，发尾的利齿上滴落丝丝粘液，一沾地就冒出白烟，融出无数个小洞。
　　赵夕没说话，一拳锤在地上。
　　他的右手还是软绵绵地垂着，右腿膝盖处有个血洞，浑身上下都是被利刃划开似的伤口，看起来狼狈无比。“任务失败了，你们走吧。”他说。
　　方俞没回答，周一也没看他。赵夕又锤了下地面：“走啊！她要畸变了！”
　　方俞更大声地吼道：“你闭嘴！要死一起死！”周一几乎是同时喊：“不会的！”

　　赵夕把黑剑扔在一旁，靠在一根水泥柱上。他神色奇怪地看着两人，过了会儿，抬头望着地面裂口处。
　　“……智障。”他骂了句。
　　灰白色的长发一会儿朝着方俞和周一的方向试探地涌动，一会儿又像顾忌什么缩回了女孩身周一米内。红光慢慢暗淡。
　　这时已经是傍晚，厂房上方的桁架结构遮掩不了绚烂的五彩天空。金橙色的夕阳洒在机床和钢筋混凝土上，把尘封的时间一遍又一遍地打磨。

　　周一想，不会的。
　　肯定不会是现在，也不会是这里，更不会是爱丽丝。
　　“在起作用。”方俞没握枪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五指张开又捏紧。他额头也有汗水。“有用。”说着，他又重复了好几遍这个词。

　　“想想那些高兴的事情……”周一说。“你肯定能想起来！”她看着跌坐在地的女孩。
　　她觉得，这不该发生在爱丽丝身上。她可以想象得到，在过去七年里，这个女孩曾独自战胜过异化无数次，这一次也是一样。
　　周一清楚地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做过无可饶恕的事，和怪物没有区别。也许终有一天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但不该是今天，也不该是爱丽丝。

　　黑色的长手套被绷紧，然后炸成碎片！带着鳞片和特殊纹理的手臂暴露在空气里，手指是青灰色，指甲锋利得如同匕首。“呜呜……啊啊……”爱丽丝呻/吟着，双臂抱紧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五指在衣服上划开无数道裂口。
　　方俞深吸了口气：“退后，情况可能恶化。”他举起了枪，但周一没有退后。“等等！”她按住方俞的手臂。“再等一会儿！”她坚持道。

　　‘叮当’一声响，有什么东西从爱丽丝的外套里掉出来。
　　银色的手链滚到周一脚边。
　　灰白长发停止了扭动。尖利的五指动了动，伸向那条手链……长发安静了，发尾的上下两排利齿合拢。诡异的嘴部没有消失，但根根头发都沉寂下来，老老实实垂在身后，就如同普通的发丝那样乖顺。
　　指甲渐渐变短，原本锋利如刀的指尖再度变回了人类的形状。

　　周一捡起手链。
　　很普通的银色串珠，中间却有个圆型的带盖相框，盖子在碰撞中打开。她的手颤抖了下，差点要拿不住，连忙用双手捧着。
　　“谢谢。”灰白头发的女孩笑着说。

　　不。
　　不要对我说谢谢。
　　周一紧紧捏着那条银色的手链。和她曾看到的一样，照片上是何晓予、以及与他面容相似的女孩，唯一不同的是，照片底部写着一行小字——

　　Dear Alice.

　　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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