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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幽深的宫巷,像是最森冷肮脏的地牢,最明亮的火也照不亮,传不进去温暖。
偌大的宫殿,只有首位坐着一个人,桌上杯酒倒散,瓜果零落。
趴在桌上的人是天下之尊,穿着最华贵的衣服,只是此时鬓发有些乱了。
骤然殿内响起长歌,一开始模糊,渐渐清楚是一个女人在唱歌。
问君兮心何往
山川兮长河
皓月兮流光
佳人兮宿何方
江湖兮围城四方
问心兮何方
自东南兮向宫墙
……
“怡梦……”不知是不是梦中呓语,觉得朦胧又让人心伤,“怡梦……”
趴在桌上的人突然惊醒,泪痕未干。
耳畔还有断断续续的歌声。
“是谁?谁在唱歌?是谁!”
他跌撞的站起来,空空的大殿,没有人应答他。
“怡梦,是你对不对?”
没有人回答,歌声却还在继续。
美人兮
江山兮
难两全
空嗟叹
……
“傅楠柯,你快点儿,要赶不上灯会了!”娇俏的女孩穿着桃红的罗裙,披着白狐裘,像雪里的一株梅花。
“知道知道。”他嘴里应着,却还是不急不躁的度着步子。
杜怡梦在前面跑了几步,又跑回来,拽起他的手,嘴里抱怨着,“傅楠柯,我好不容易得爹爹允许出来,你却慢腾腾的像只乌龟,若是误了灯会,我可就再也不理你了。”
傅楠柯看着她明亮如星的眼睛,两颊两侧的红晕像寒冬里的一抹春色,漂亮极了。
“你还笑!”她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不痛不痒的,被他捉住手,附在耳边笑道,“那我带你快一点儿好不好?”
不等她反应,傅楠柯的手揽上她的腰,脚尖点地,跃上了屋顶,踏轻功而去。
“啊呀。”杜怡梦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搂紧他,傅楠柯笑得更开心了,杜怡梦羞红了脸,“你快放我下来。”
“这样更快些,不然你可就赶不上灯会了。”
杜怡梦嗔了他两句就不说话了。
行去风寒凛凛,她却觉得身上和心里都暖暖的,抱着她的这个男人像极了一个大暖炉。
上元灯会,花灯琳琅,人群泱泱。杜怡梦挤在人群里东瞧西看,时不时的回头和傅楠柯说上几句,“楠柯楠柯,你看这个好不好看?”她拿着一张脸谱在脸前比划,傅楠柯的眼中一会儿是精美的脸谱,一会儿是杜怡梦可爱的脸蛋儿。
“你比脸谱好看。”他轻轻的笑出来,眼里的宠溺都漫溢出来。
杜怡梦又羞又喜,一跺脚扭头走了,“不和你说话。”
东瞧西看的往前走着,忽然眼前多了一只兔子花灯,她回头撞进他的怀里。
“你吵闹着要来灯会,怎么能连只花灯都不带回去?”傅楠柯举着花灯,另一只手揽上她的腰,“别生气了,拿花灯向你赔罪。”
杜怡梦屈屈鼻子接过花灯,灯光照在她脸上一片柔和的橘光,“真好看,明年我要自己做花灯。”
“那我帮你,你笨笨的,哪里做得好这些?”
“我哪里笨,才不要你帮,我自己做。”
傅楠柯扑哧一笑,顺从地应下,“好,那你自己做。”
杜怡梦哼了哼,未及开口说话,一道寒光刺了眼,腰上忽然多了有力的手臂,揽着她一个旋转躲开剑锋。
人群四散逃开,王府的护卫死伤过半,傅楠柯护着怡梦,手臂也受了伤,深深长长的一条口子,割开了他的白衣,血流出来染红了衣袖。
“楠柯,楠柯你受伤了!”杜怡梦一下子哭出来。
巡逻的士兵赶来,刺客逃窜,傅楠柯顾不得手臂,手忙脚乱的安慰着杜怡梦,她却是听不进去他的安慰,哭起来眼泪一对儿一对儿的往下掉,仿佛受伤的是她自己。
直到回到王府,大夫给傅楠柯包扎好了伤口,杜怡梦还坐在一旁呜咽着,她吓坏了,闺门幼女,没见过血剑刀光。
“怡梦乖,不哭了,我没事,大夫也说了没事,不哭了。”
杜怡梦抽抽嗒嗒的看向他,泪眸楚楚,“楠柯,你答应我,不许受伤,不许受伤了。”
“好,好,我答应你,再也不受伤了。”
这一晚杜怡梦睡得极不安稳,梦里的剑影挥散不去。
后来傅楠柯登上王位,寿宴之日宴请群臣,刺客来袭,剑锋没入华贵的衣帛,深深刺入女子细窄的腰。
“怡梦!”傅楠柯目眦欲裂,抱着她的身体哀吼。
“楠柯,你答应过我,再也不受伤了。”
那个时候他宠她如命,后宫三千不过形同虚设,三宫六院也敌不过相府嫡女杜怡梦的风华,她微微一笑,胜过世间繁华。
皇帝无子,前朝后宫再起波澜。
“皇上,娘娘的身子剑伤有损,怕是难有子嗣了。”
深夜书房,太医密报。他只是挥挥手,独坐了一夜。
第二日早朝,上奏弹劾后宫贵妃杜怡梦专宠、不育子嗣的奏折几乎堆满了案板。傅楠柯捏了捏眉心,一阵疲惫。
下了朝他被太后召到惠宁宫。
“皇上啊,哀家知道你喜欢杜家丫头,哀家也喜欢她,这些年你独宠西宫,哀家也未曾说过什么。可是梦丫头福薄,这些年没有子嗣,皇室血脉不可断呐。”
傅楠柯蹙眉,头疼的厉害,忍着不适微微笑起来,“母后,怡梦只是身子不好,调养调养就无碍了。”
太后是深深的看了一眼他,语重心长,“皇上,哀家知道你护着梦丫头,若是皇上不肯同意,那哀家就去西宫走一趟,哀家这一把老骨头,皇上不给面子,哀家想梦丫头肯定给哀家这个面子。”
“母后,朕答应,西宫地偏,就不劳母后去一趟了。”
太后满意的笑了。
“娘娘,今儿个皇上去了中宫,您就别等了。”
杜怡梦点点头,有些怔愣。这些年她宠冠后宫,可是傅楠柯也不是没去过别的宫里,只是这一次有些不一样了,她总觉得,她要失去他了。
那一段日子皇帝雨露均沾,杜怡梦在一个又一个难眠的深夜里懂得独守空闺的孤独,在一次又一次接受后宫嫔妃的冷嘲热讽中懂得哀莫,逐渐要失去傅楠柯的恐惧一点一点吞噬她。
这天她才用过早膳,皇帝就过来了。
“皇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她行了礼,被他扶起来,揽在掌心。
“朕来看看你。”
“皇上应该去武英殿忙政事,臣妾被说专宠、无嗣,若是再被冠上蛊惑皇上疏于政务的败名,臣妾就真的万死难辞其咎了。”她低着头说话,声音很轻,很哀伤。
皇帝揽紧她一些,“太医说你近日身子愈发不好了,朕好些日子没来看见你了,想你了。”
她低低笑了一声,“皇上来看臣妾,想来臣妾的病就要好了。”
傅楠柯忽然很不喜欢她说话,这样幽怨哀肠,像是在指责他。
“怡梦,再等等,再等些日子,等她们怀孕,留一个孩子,我就能一直陪着你。”他有些激动,握着她肩膀的手更紧了些。
杜怡梦只是抬起头看他,死水一般的眸子里有一点点绝望。
“皇上,我真的,再也不可能怀孕了,是不是?”
傅楠柯无法答话,只是将她搂进怀里,紧紧的抱着她,这才发现她瘦了好多,抱着都有些硌手了。杜怡梦感觉很冷,紧紧被他抱在怀里也没办法抵御这样的寒冷,冷到心里最后一寸神经。
杜怡梦的身子越来越差,太医们变换着药方,却也没办法让她看起来不那么孱弱。
冬天的梅花开出第一株的时候,中宫传来喜讯,皇后怀孕了。
杜怡梦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她最爱的男人终于有后了,悲的是她永远无法给他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
各宫送礼的人几乎踏破了中宫的门槛,皇帝龙心大悦,恩赦天下,太后特意去了中宫,嘱咐了皇后很多,又与后宫嫔妃警告,不得伤皇嗣。
杜怡梦也送了礼去,她自己做的几套孩子的小衣服和一些补品。
皇帝除了中宫,就是在西宫,他们似乎又恢复了当初的日子,他几乎夜夜宿在这里,白天也尽量的留在这里陪她,每日的折子都搬到西宫来批奏。这样的恩宠,在杜怡梦的眼里,越来越像一种施舍。
皇帝每天都会去中宫看看皇后和他未出世的孩子,偶尔会陪皇后吃午饭。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傅楠柯从来不提起皇后和她腹中的孩子,杜怡梦也不提走在林园被人戳着脊梁骨说的那些肮脏话。可是白天黑夜,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曾经他们之间的沉默是一种宁谧,现在的沉默成为一种随时会爆发的不安。
“皇上想去中宫,就去吧,不必在这里陪臣妾。”
皇帝握着筷子的手一顿,笑了笑,“午后去过了。”
“皇上想多陪陪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人之常情,您总留在臣妾这里,倒像是臣妾不通情理了。”她头也不抬的,话说的很轻,很压抑。
“朕留在这里,谁也不敢说你的闲话。”
“臣妾不是怕闲话,只是不想看皇上这么痛苦。”
傅楠柯放下筷子,仔细地盯着她的侧脸,一时困顿疑惑。
“皇上在臣妾这里不高兴,不必顾及臣妾。”
“杜怡梦,你还想要什么!朕给你六宫独宠,给你杜家无上荣耀!除了一个孩子,朕什么也没给皇后,朕的人和心都在你这儿,你还想要什么!”
他终于是怒了,每日每夜面对这样哀伤自责的杜怡梦,他真的觉得自己要疯了。他爱这个女人,从少时爱到现在,这份爱不减一分一毫,可是他对皇后心怀愧疚,尽管愧疚,他也给不了她更多,这样就更愧疚,除了爱,他尽量多给她一些,来弥补与日俱增的愧疚。
桌子上的盘盘碟碟被他扫落在地,杜怡梦沉默着掉眼泪,然后慢慢哭出声,先是坐着,后来蹲到地上,环着膝,委屈得像一个孩子。
傅楠柯冷静下来,暗自懊悔,他认识这个女人十几年,这是第一次,这样吼她,指责她。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个被他捧在手心的女人,他暗暗承诺要呵护她一辈子,怎么能吼她。他都明白,没有孩子在杜怡梦的心里就像一根刺,越扎越深,而皇后的孩子就像拨弄这根刺的手,让她不断的重复这种疼痛。
“怡梦乖,不哭了。”他蹲下身抱着她,“怡梦乖,不哭,是我不好,我不该吼你,再也不吼你了,乖,不哭了。”
他像是在哄一个孩子,更为疼惜。
“楠柯,楠柯,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可是我忍不住,忍不住去嫉妒,皇后有你的孩子。”她在他的怀里哭嚎,像一般的粗妇,嫉妒丑陋的一面这样暴露在他的面前。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像砸在他的心上,想让他冲出去杀了皇后和那个孩子,放弃这万里江山,带她远走高飞。
“怡梦,太医说你的身子不是没有好转的余地,你好好调养,会好的,会好的。”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说得异常坚定。
杜怡梦睡在傅楠柯的怀里,就那么哭着睡着了。
皇后怀孕七个月了,天气暖了,皇宫里越来越喜庆,都等着这个孩子的降临。
昨夜杜怡梦喝了酒,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忽然有人破门而入,将她从床上抓起来。
太后坐在殿上,素来和蔼温柔的脸紧紧绷着,皇后虚弱地坐在一旁低声啜泣,杜怡梦跪在大殿中央,周侧来看热闹的嫔妃窃窃私语。
谋害皇嗣,这一罪名,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贵妃,皇后有这个孩子,是皇上第一个孩子,皇上对你爱宠不减,你怎么就容不下这个孩子!”太后言辞间多有悲痛和愤怒,看着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儿,终归是寒了心。
“哀家默允你专宠,可是哀家不能容忍你谋害皇嗣!”她愤怒地站起来指着杜怡梦,像是看着十世仇敌,“你居然在给皇后的补品里下毒,枉费哀家与皇上如此疼惜你!”
杜怡梦一直沉默着,直到太后说够了,骂够了,转去安抚早产的皇后,她才低低的笑起来,太后见她笑起来更是怒不可遏,“来人,给哀家张嘴!”
那个早产可怜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哭一声就夭折了。这天夜里折腾了一夜,而太医给的理由,是皇后的补品里有藏红花,这份补品,出自西宫。所有的恶名罪责都是杜怡梦的。
傅楠柯赶来时杜怡梦的脸已经高高的肿起来,几乎看不出她的模样了。
“皇上,贵妃谋害皇嗣,不容姑息。”太后先发制人,皇帝一时哑口,皇后梨花带雨的哭着,手抚着平坦的肚子楚楚可怜。
“怡梦。”皇帝蹲下身子看她,望进她的眼里,漆黑的眼睛,没有一点光亮,干涩的也没有眼泪,细长的一抹灰败融在浓稠的黑色中。
“怡梦,你说你没有,朕便相信。”
杜怡梦也看着他,肿起来的脸做不了什么别的表情,却倔强得想要笑起来,“是我,是我做的。”
时间像是静止了,众人还没从她的回答中反映过来,就见傅楠柯一下子推开了她,赤红了双目,“好,好一个贵妃!来人,贵妃谋害皇嗣,其心可诛,十恶不赦,自今日起圈禁清轩阁,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杜怡梦跌坐在地,直直的看着傅楠柯,所有人的人影都模糊了,她的眼里只有这么一个人,那是他的孩子,她受尽委屈也不曾发难皇后,不过因为那个孩子流着他的血。她怎么会下毒这样肮脏的对待他没出生的孩子。
可是没人再信她,她在皇帝的眼中看到了失望,承认与不承认于她而言,还有什么分别?
凛凛寒冬,深夜武英殿,灯火昏黄。
殿内没有人侍候,皇帝一个人坐在那儿,桌上的酒壶都空了,他的身影似乎有些摇晃。
他盯着殿中央,朦胧中看到有人在跳舞,像是杜怡梦,穿着她最喜欢的红绸舞衣,衬得肤如白雪。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她,有点想不起她的样子了。
殿内响起乐声,接着有歌声,是杜怡梦,柔弱绵长的音色,他听过一遍又一遍。
问君兮心何往
山川兮长河
皓月兮流光
佳人兮宿何方
江湖兮围城四方
问心兮何方
自东南兮向宫墙
……
他想起入宫前的一些事。
他和杜怡梦是青梅竹马,从第一眼见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他就想以后要娶她过门,呵护在掌心疼宠一辈子。
他曾与杜家公子有政见上的不同,争吵甚是激烈,那时尚小的杜怡梦以为他们在吵架,一口咬上她哥哥的手腕,哇哇大叫不许欺负她的楠柯哥哥。
他们曾想抛下江山帝业,携手天下,共赏山河,是她劝他,先帝之托,创造一个盛世天下的理想,她陪他一步一步走上王位。
入宫前杜怡梦自己让出了皇后的位置给了当时平叛有功的大将军的女儿,她说她不在分位,只在乎他的心。
后来的桩桩件件,他们越走越远,他爱她,即使她承认自己谋害皇嗣,他也舍不得杀她。可是为什么,他们走到今天的地步……
一夜风雪,阳光铺洒大地,触目皆是雪白,院子里宫人已经扫过一次,又落下薄薄一层雪。被雪水浸湿的砖墙灰黑像是发了霉,松软的雪厚厚的覆了一层。
房门打开,女人赤着脚跑出来,踩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脚印,她只穿着薄薄一层红绸舞衣,披散着乌黑的头发,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她涂了口红,殷红的唇色像是血。
院中央,她光着脚在雪地里踏起舞,乌黑的发,鲜红的绸,随着风舞动起来。幽幽歌声响起,她的眼前闪过一帧又一帧的画面,年少时神采飞扬,之后囿于皇宫多年郁结,一幕幕犹如昨日。
她爱这个男人,这个陪伴她长大,比她的父兄还要疼宠她的男人。进宫前,她给了他全部的青春和无悔的爱,进宫后,她付出了全部的包容和忍耐。
这一生爱无悔,可是太累,她的身体支撑不住了,心也支撑不住了。
美人兮
江山兮
难两全
空嗟叹
也许那个位置注定孤独,江山美人难两全,可是他有一个盛世天下的理想,她甘愿为他的理想付出一切,包括她的生命。
茫茫雪地中耀眼的红,像是开出最后一抹亮丽的梅花。
傅楠柯没有想过杜怡梦会死,江山、皇嗣都不重要了,美人逝,带走了这世间所有的色彩。他倾心要守护的万里山河,也不过是一片黑白。
傅楠柯醒来,躺在冷冰冰的地上,宿醉醒来头痛。昨夜他似乎又梦到怡梦了,这一次的梦里只有她的歌声,没有看到她跳舞的身影。
“皇上,该上早朝了。”
殿外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催促。
他站起身,开门,梳妆,去上朝。
他习惯了没有杜怡梦的日子,没有人在耳边嬉笑,没有人问他累不累,没有人陪他批阅奏折强睁着眼睛不去睡,没有人在他生气时逗他笑,没有人在他疲惫时亲吻他,没有人和他说宫城里大事小情,生活琐碎……在他一个托大里,他永远的失去她,始知岁岁年年月月天天时时是漫长。
他常梦到她,更多是梦到她的歌声,这总让他觉得,他们曾经恩爱相处的时日才是梦,如今梦醒了,梦里的仙子走了。
傅楠柯笑起来,他很久没有笑了,肌肉都有些生疏了。她活在他的梦里,也好过梦里梦外问无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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