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在心底的雏菊

　　——初识——
　　赵雯是个画家，最近签了一个画廊，卖出了几幅油画。上周画廊发了邀请函让她参加画展，其中有她几幅作品展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因为她怕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参加画展。
　　她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裙，一双软牛皮的浅口鞋，长发松散的绑在耳后。赵妈妈并不太放心她自己出门，却经不住她再三请求，还是同意了。
　　赵爸爸开车送她到画廊门外，再三嘱咐，“小雯，有哪里不舒服就告诉爸爸，爸爸在这里等你。”
　　“爸爸，您去公司吧，我没事的。”赵雯知道父亲一直很忙，很少有空闲的时间。
　　赵爸爸眼眶一热，摇摇头，“傻丫头，快去吧，爸爸就在这儿等你。”
　　赵雯也没有再拒绝，转身迈上台阶。
　　这次的画展有她的两幅画，她倒是不太在意自己的画，从一层转着上去，看到了不少自己喜欢的作品，不由得便驻足看一会儿。
　　“你也喜欢这幅西府海棠？”忽然一道男声窜入耳朵，赵雯没太在意，以为他是在和别人说话。
　　舒朗看着身侧专注的的女孩子，竟移不开目光。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安静、柔和、干净。在流俗世界，她像画中的伊甸园，美得不真实。
　　其实赵雯并算不上美貌，却真的是一副恬静的性子。
　　舒朗没有再搭话，只是安静的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幅画。
　　赵雯再迟顿也感觉到有人的注视，微微侧身，看到舒朗专注的眼神，一愣，红了脸。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舒朗莞尔一笑，“看起来姑娘对这幅画很有感触，我只是想请教请教。”
　　赵雯打量了一下舒朗，这是一个文质彬彬，气质不凡的男人，她轻轻一笑，就真的讲起来这幅西府海棠。她算是认识这幅画的作者，对这幅作品也有些了解，侃侃而谈起来不知道的以为她是作者。
　　“冒昧的问一下，姑娘是做什么工作的？”舒朗挑挑眉毛，这幅神态将赵雯逗笑，“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
　　“画家？”舒朗笑，难怪谈起画作她这般专业。
　　“这里有你的画？”
　　赵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有。”
　　“带我去看看吧。”
　　赵雯带他到三楼，手往前一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有些激动的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笑得像个孩子，“这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作者的画，前些日子我还买了她的一幅画。”
　　赵雯尴尬地收回手，扯起笑，“这个，是我画的。”
　　——萌动——
　　舒朗的手下发现最近他们的上司心情特别好，而且以前加班成狂的上司忽然不加班了，这让一干员工喜极而泣，鬼知道他们被压榨成了什么样子。
　　舒朗下班后去接赵雯，心情好的忍不住哼起了歌儿。这是赵雯前几天推荐他听的流行歌曲，他以前是不怎么听流行歌曲的，可是赵雯似乎很喜欢流行歌曲，他以为赵雯会是那种喜欢古典音乐的人，慢慢发现流行歌曲也挺好的。
　　手机响起来，他瞥见来电显示，笑着接了电话，“喂？”
　　对面女声轻柔温暖，“舒朗，我妈说今天想让你在家里吃饭，你看……”
　　“没问题，我怕麻烦阿姨，一直没敢提出来呢。”舒朗接过她的话，心情好的简直要飞起来。
　　那边赵雯也笑了，“我让我妈做了剁椒鱼头。”
　　“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啊。”
　　“上次看你点了，吃了不少。”
　　舒朗笑起来，听她说，“开车小心，到了再说吧。”
　　“好。”
　　舒朗折去商场给赵爸爸挑了茶叶，买了两束花：一束香水百合，一束红玫瑰。
　　赵妈妈接过舒朗手里的百合花，笑容温柔，“快进来。”
　　舒朗点头，回身拿出车里一束火红的玫瑰，赵妈妈暧昧一笑，招呼他进门。
　　赵雯见到舒朗，他被藏在玫瑰花的后面，整个上身都被挡住了。
　　“雯雯，送给你。”他将花束递过去，看她有些目瞪口呆，不由得宠溺的笑起来。
　　赵雯木讷的接过花，舒朗这才转向坐在沙发上的赵爸爸，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愣。还是赵爸爸先反应过来，“舒朗啊，过来坐吧。”
　　“谢谢赵总。”舒朗走过去，将茶叶递上，“赵总，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赵爸爸接了过去，笑了笑，没说什么。倒是赵雯回过神来，将玫瑰花放在一旁，惊讶道，“爸爸，你们认识？”
　　“这是我们公司的企业部总监。”
　　赵雯笑了起来，“爸爸，你常夸赞的企划部总监就是舒朗啊。”
　　舒朗抿唇而笑。
　　饭桌上，舒朗不断地赞叹赵妈妈的手艺，把她哄得笑开了花儿。
　　“舒朗啊，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小雯啊？”赵妈妈给他夹了一块鱼肉，笑容满面。
　　赵雯有些紧张的看向他，见他展颜轻笑，“是啊伯母，我喜欢雯雯，想追她。”
　　赵家父母相视一眼，还未说话，一声巨响引过去了他们的目光。赵雯激动的站了起来，大腿磕到了桌子，打翻了碗。
　　舒朗惊诧的看向她，目光柔和深沉。
　　“我不喜欢你，你请回吧。”说罢转身离开，舒朗一惊，站起身，还未追上去，一只手横在了他身前。舒朗看了看挡在他前面的赵爸爸，抬眼看向消失在楼梯口的身影，懊恼地垂下头。
　　赵爸爸跟了上去，餐厅里只留下舒朗和赵妈妈。
　　赵妈妈的笑容不再，瞬间苍老了许多。
　　“伯母。”
　　“舒朗啊，对不起，小雯她……”说着哽咽起来，赵妈妈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舒朗胸口有些闷，挨着赵妈妈坐下。
　　“伯母，雯雯她，怎么了？”
　　赵妈妈摇摇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赵爸爸轻轻敲了敲门，然后小心地推门进去。赵雯正伏在床上哭，头埋在枕头上，哭声很压抑。
　　“小雯。”赵爸爸很心疼，声音有些哑。
　　赵雯抹了抹眼睛，泪眼朦胧的看向赵爸爸，然后崩溃的大哭。
　　赵爸爸将她抱进怀里，轻声安慰，“小雯，不哭了。乖孩子。”
　　赵雯哭得声嘶力竭，几乎用尽了力气。
　　舒朗喝了不少酒，拎着西服外套，歪歪扭扭地走在路上。他的脑子里很乱，苍白得让他没有办法思考。
　　他的身边有很多优秀的女孩子，精明能干的、温婉大方的、调皮可爱的，可是他爱上了赵雯，这个女子算不上多有特色，安安静静的，偶尔有些小调皮，开朗乐观。再多的他也说不上来，只是喜欢，想亲近，想捧在手心守护。
　　可是今天他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一个病人，ALS，她会慢慢的不能动，然后呼吸衰竭，然后死亡。
　　手捂上眼睛，不想流泪，却觉得今天路上的灯光太刺眼，刺得双眼发疼。
　　——守候——
　　当舒朗捧着一大束雏菊站到她的面前，赵雯说不清自己的感觉。
　　“小雯，这是一个画展的门票，我们去逛一逛画展吧。“
　　他没有再提过爱她，也再没有送过她玫瑰，彼时她还能自由行动，他带着她去看画展，带她去郊外采风，总是会送她雏菊，看她轻轻的笑，有些落寞，有些满足。
　　赵雯的病愈发严重起来，赵爸爸给她买了轮椅，她还是喜欢出门，她说，能见到阳光的日子，都要珍惜。
　　“舒朗，你不用上班吗？”晌午过后，舒朗来接赵雯去画展。
　　舒朗看着她没有说话。
　　赵雯蹙眉，“你不用经常来陪我，总是这样麻烦你，耽误你的工作……”
　　“是伯父揽了我的工作，我现在是闲人一个。”
　　赵雯抬头看见他坚决不容置疑的眼神，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推着轮椅到车前，舒朗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抱起赵雯，动作已经熟练，安稳的将她放在座椅上，扣上安全带，然后折叠好轮椅，放进了后备箱。
　　认识舒朗人都认识了赵雯，这个女人看起来很虚弱，可是他们谁也没听舒朗提起过她得了什么病，只是知道舒朗照顾的很小心。
　　夏初的时候舒朗几个好朋友约着旅游，赵雯想去，又觉得自己不方便去，没和舒朗提过。
　　舒朗一大早来接她，赵雯睡眼朦胧的看着他收拾行李，半晌清醒过来。“你干什么呢？”
　　“不是说好了出去旅游，你怎么不收拾？”反倒是他责怪起来，赵雯一懵，好像真的是自己忘记了收拾东西。直到坐上车，看着窗外景物向后略过，她才恍然，“我什么时候说要去旅游？”
　　“老猫他们说给你打过电话了。”
　　是打过，但她没答应要去。
　　“我机票都买好了，现在反悔也晚了。”舒朗开着车，都没有看她。赵雯瞠目结舌，又小小欢喜。
　　江南水乡的风光成了赵雯画中最后的风景。
　　舒朗很细心，每天按时喂她吃药，给她按摩四肢，抱着她去看她想看的风景。
　　“别画了，你不能太累。”舒朗在她身后，眼睛有些酸。她的手臂还能抬起来，手也还能动，她说想趁最后的时间画最后一组画。
　　“没事，我还能再画一会儿。”赵雯轻轻的笑起来，嘴角婉约的弧度让舒朗移不开眼。
　　舒朗摸了摸口袋，想起来早晨在小店里买的东西。
　　“小雯，这个送给你。”一条手链垂在眼前，赵雯看了又看，牛皮编的手链，有一朵雏菊在中间。
　　“谢谢。”她伸出瘦弱的手腕，“你帮我带上吧。”
　　这样的手链他买了两条，一条在她的手腕上，一条在他胸口衬衫的口袋里。
　　这幅画，赵雯最后也没有画完，画笔从手中跌落。
　　“还差最后一点点。”她的语气说不清是惋惜还是悲伤。她画不了画了，或许说，她快要死了。
　　在要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赵雯住进了医院。
　　舒朗握着赵雯的手，看着她疲惫的睡容，心里说不出的自责。
　　夜是浓墨一般的黑，病房里没有开灯，窗外月光斜洒进来，凉得让舒朗觉得窒息。他轻轻松开赵雯的手，小心翼翼的放进被子里，然后大步走向窗台，几近愤怒地拉上了窗帘。为了让病人休息好，窗帘是不透光的遮光布，屋子里一下子漆黑，过了一分钟他才适应这样的黑，那一刻他想放声大哭，心里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
　　舒朗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忽然耳边警铃大作，眼前闪起危险的红光。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在静谧的走廊的大吼，“医生！”
　　——尾声——
　　苍白的走廊里，一切都静止了。
　　护士在说什么他听不到，眼前赵妈妈哭泣的容颜也渐渐模糊。
　　舒朗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像是一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
　　赵雯的病情加重了，在她昏迷的时候当地的医院将她转回了本市的医院，她住进了重症监护室，离开呼吸机，她几乎不能喘息。
　　“舒朗，你走吧。”赵爸爸叹了一口气，看着坐在地上这个颓然的男人，心头涌上酸涩。
　　舒朗动也不动，在赵爸爸以为他不会理会时，他忽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也没看赵爸爸，双目茫然地走向楼道的尽头，消失在拐角处。
　　赵爸爸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样也好。
　　他恍然记起一年前舒朗第一次来家里吃饭之后的一些事情，那时的赵雯还能活动，却也已经知道自己患了重症。
　　“小雯，妈妈看舒朗是个挺好的男人，他在你爸爸的公司工作，知根知底儿的，而且对你也挺上心的。”赵妈妈劝慰自己的女儿，心里却很明白赵雯这个决定的原因，说出话来，满嘴苦涩。
　　果然，赵雯抿唇，哭肿了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脸色苍白的像一张白纸，怪瘆人的。
　　“妈，您也知道我这个病，说不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不能动了，就死了。我怎么能拖累舒朗？”赵雯的声音还有些涩哑，一字一句打在赵家父母的心里，疼到窒息。
　　“小雯。”赵妈妈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赵爸爸揽着她的肩膀轻拍安慰，却也是无言。
　　“爸、妈，我其实挺喜欢舒朗的。”赵雯笑了起来，有几分小女生的娇羞，“他真的很好。”
　　赵妈妈很心疼，低着头默默的抹眼泪。赵雯伸出手擦擦她的眼泪，“妈，您别哭，我没事儿的。”
　　她是喜欢舒朗，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谁知道她生命还能延续几年，她不能拖累着他伤心。
　　“傻孩子。”赵妈妈抱着赵雯哭起来，心疼极了。她的女儿从小就很优秀，在画画方面很有天赋也小有成就，可偏偏……
　　赵爸爸想，舒朗就这么走了也好，赵雯离开时，可以少一份愧疚。
　　舒朗很久没有喝酒了，要陪着赵雯，他便没再碰过酒。可是今晚他喝了很多，却还没醉，脑子里循环反复是她的笑，或开怀或婉约，都记得清晰。
　　舒朗笑起来，映着灯光有几分迷离，醉色的眸子流光溢彩。
　　当初就决定了的，不是吗？
　　花店的小姑娘见到跌撞冲进来的的男人吃了一惊，这么晚，很少有人来买花了。
　　“一束雏菊。”被酒浸润过的嗓音华丽低迷，小姑娘脸一红，包了一束雏菊给他。
　　舒朗看着怀里的雏菊，半晌没有动，小姑娘轻咳一声，“先生？”
　　交了钱，舒朗抱着花沿着街慢慢的走。
　　这条路他带着赵雯走过很多很多次，从赵家去医院，这是必经路。在赵雯还能走动时，她总喜欢坐公车，然后慢慢的走，就是这条路，承载了那个夏天，她最后的脚步。
　　赵雯醒过来了，精神很好，医生却对赵家父母说，这是回光返照，她的呼吸在衰竭，熬不过几日了。赵妈妈没有哭，只是随着护士将她转进普通病房，和她说些话，中午给她熬了排骨汤。
　　赵雯的床头有一束雏菊，开得正好。
　　赵雯知道舒朗的意思，雏菊，埋在心底的爱。她不敢接受，又自私的贪占他的爱，既开心又愧疚，第一次，心情可以复杂成这个样子。
　　快结束了，不过很幸运，她还能看到他的雏菊，他的爱。
　　天很沉，雨如倾盆之势。
　　赵雯的墓前，她的朋友、亲戚，在哭泣，在祈福。
　　一片是压抑的黑。
　　舒朗撑着黑色的伞，一身黑色的西装，一步一步走近，灼眼的红，触目惊心。
　　那样一束火红的玫瑰，像血，心里流出来的血。
　　舒朗的脸色很白，却微微挂着笑，对着赵雯的照片，注目凝神，一如第一次见到她时，移不开眼光。
　　“小雯，我送了你两年多的雏菊，这是我欠你的玫瑰，你愿意收下吗？”
　　没有回答，他的声音淹没进雨声里。哭声、雨声他都听不到，朦胧的声音，他仿佛听到了应答。
　　“我愿意。”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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