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鲸

　　坐他对面的小矮子依旧慢吞吞地喝着汤，就像这一切都跟她无关，眉眼间都是淡漠，一点情绪都没溢出来。

　　姜千和还记得两人在一个幼儿园的时候，她个子格外瘦小，因此被他们几个都叫做小矮子，也不避着她，经常当着她的面就这么叫，但人家也没生气，久而久之其他小屁孩就觉得没意思了，只有他，一口一个小矮子，叫上了瘾。

　　那年的小矮子是什么样？

　　扎着两个羊角辫，小圆脸，大眼睛，矮矮小小的一只，整个人就像没什么力气似的，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常常盯着一处发呆。

　　姜千和废了好大劲才把眼前这人跟当年那个小矮子联系到了一起。

　　的确是她，身上那股淡定的气质一点都没变。

　　在奶茶店门口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姜千和还以为自己是见鬼了，着急忙慌地跟着，明明是回自己家却像做贼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个什么，时隔经年，那些小孩之间的打打闹闹他早就看淡了，没放在心上。但一想到她可能要留在自己家里，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赶回来，想看看当年的小矮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薛瑮越看他们两个心里越觉得般配，微笑着对自家儿子说：“以后，她就是你妹妹了啊。”

　　白鲸这才像上了发条了机器一样，放下筷子，对着自己的“新哥哥”扯出一个高兴得不行的笑，“哥哥好。”

　　姜千和被她这一下惊到，心里还没把“小矮子”和“妹妹”两个身份重合到一起，脑子忽然宕机，僵硬的脖子动了动，隐隐有“咔咔”声，点了点头。

　　后知后觉地说：“啊，妹妹好。”

　　薛瑮更高兴了。

　　认亲结束，兄妹两个在薛瑮的撺掇下一人一碗甜滋滋的绿豆汤，坐在沙发上吹空调看电视，然后她就回房间睡午觉了。

　　白鲸把遥控递给他，毕竟这里不是她家，该有的客气还是要有的。

　　姜千和一脸吃屎的样子看了她一眼。

　　白鲸把他这样子当做是不想要遥控，于是自己挑了个搞笑的综艺看了起来，靠在沙发上，悠闲的很。

　　姜千和三两下就解决完了绿豆汤，学她的样子靠在沙发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是我妈让你回来的吗？”

　　她点了点头，眼睛专注看电视，“你放心，我不会住很久，过段时间就搬出去。”

　　薛瑮现在对她这么好不过是一时新鲜而已，总有嫌她烦的一天，当年长辈们非得这么认亲，她一个小屁孩也不能替自己做主，也不能当场跳出来说：你们一群傻逼想装和气可以只要别拿她做见证。近十年过去，她也长大了，不是小孩，心里多多少少也会更通透些。

　　感情这种事，说深不会太深，说浅倒是浅薄的很。

　　姜千和听出她语气中“我是不会赖在这里”的意思，心里总觉得哪哪不舒服，但也没说什么。

　　他只是好奇她为什么会回江城，问那句话并没有问她要留多久、或是不希望她留太久的意思，但他这个人一向不太会动脑子，这么多弯弯道道能想清楚已经是不容易，想还嘴？他还没点开那个技能。

　　两次交谈，时间像是一把斩刀，竖在两人之间，你来我往两句都是隔着厚重的金属，跨越时间而来。

　　姜千和看了会综艺，跟着笑了笑，一眼瞥到边上的小矮子，忽然发现，小矮子似乎也不矮了。

　　舌尖舔了舔腮帮子，一时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过了会，他想起什么，以她这个年纪，应该是要上高中了吧？于是他问道：“你是打算来一中么？”

　　江城一中，整个江城最有名也是最难进的高中，教学质量高的离谱，几乎每个家长都想把自家孩子往里面送。姜千和当年初中成绩还算不错，勉勉强强考了过去，没给他爸添麻烦。

　　白鲸来之前做了功课，对江城也知道一些，但上学这件事，她又做不了主。

　　“看干妈的意思吧。”

　　姜千和想了想，也是，她一个小孩，那些手续也不好弄，还得他妈来。

　　本想再多说几句，比如他们一中其实很不错啊，如果她进来他也能关照关照她，成绩上或许没什么用，但安全问题他还是能出一点力的，只要在这条街报他姜千和的大名，绝对没人敢招惹她。

　　但这些话在他嘴里转了一圈，看到小矮子一张与世无争的脸后，又咕噜咕噜圆润地滚回了他肚子里。

　　算了，姜千和想着，他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

　　九月一号这天，白鲸背着书包走到了江城一中门口，一手挡着太阳，看见格外阔气的校园，浅浅地叹了口气。

　　原以为，薛瑮对她的热情不过几天就会飘走，但一个礼拜过去，熬到了开学这天，薛瑮依旧对她好的让她惶恐，她几乎都要把她的那点好当真了。

　　干妈这么热情，白鲸也不好意思没心没肺地说要搬出去，只得这么将就，她打算再等等，等到薛瑮显出一点不愿意让她留下的意思后就立马搬出去。

　　开学第一天，白鲸花了十分钟才找到自己所在的班级，高一三班。

　　她到的时候班级里已经坐了一大半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话，也有几个人单独坐着，没跟人说话。初中毕业后，到了新的环境，大家都不认识，有些拘谨是正常的。

　　白鲸不拘谨，但她也不太喜欢主动跟人说话，于是挑了角落里一个空位置坐下。

　　她没事可做，一闲下来，周围的声音就往她脑子里钻，烦不胜烦。

　　教室外的樟树树叶摩挲声，树下学生正商量着暑假作业怎么抄更省事，教室里的声音更多，大家试探着透露一点自己的信息，获得另一个人的信息，是否投缘全靠运气，若是运气好，便是叽叽喳喳不停歇的交流心得，若是不好，就只剩下尴尬，总有一个人先提出结束对话，当然，也有那种一个人说的起劲另一个人苦笑着应和的。

　　都是些零碎的小事情，白鲸对他们的生活不感兴趣，打了个哈欠，觉得有点困。

　　昨天干妈拉着她去逛商场，买了一堆东西，回来了还教她该怎么用那些瓶瓶罐罐，她一不专心干妈就摆出一副失望的表情，她只得认真听着，不敢走神。

　　一周的时间，白鲸不是傻子，很快就看了出来。

　　这个家里，干爹不在家才是常态，她来的那天也是正巧碰上了他。干爹早出晚归，偶尔一出差就是两三天，白鲸待了七天，他就出了两次差，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忙忙的。姜千和呢，平时也不太爱待在家里，没事就跟同学出去玩，这样一来，屋子里就只剩下干妈一个人。

　　因此白鲸也能理解干妈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

　　屋子空荡荡的，就只有她一个人，没什么朋友更没什么娱乐活动，太孤独了。

　　困意袭来，她又打了个哈欠，眼泪都冒了出来。

　　过了会，她身边的空位忽然多了个人。

　　女孩扎着长马尾，一张瓜子脸大眼睛，很漂亮的那种长相，一坐下来就对她笑了笑，“你好啊，我叫叶岚。”

　　白鲸也笑了笑，“你好，白鲸。”

　　“你以前是在哪个初中啊？我是十三中的，你呢？”叶岚很热情，主动报了家底。

　　“我以前在三......在宁城读书。”

　　白鲸在心里掐了自己一下，真是犯困犯的脑子都晕了，差点说成三区。

　　叶岚也没发现什么不妥，又说：“宁城啊，我知道，我老家就在宁城呢。”

　　看这架势她是真想跟她聊天，白鲸心里有些不耐烦，但面上还是得装出一副和善模样，还好两人没说多久班主任就进来了，教室一下子就安静了。

　　他们班主任是个中年地中海，整个形象和她那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干爹几乎是一个天一个地，上来就报了名字，“何唐全”眼睛笑的快眯成一条缝，看着底下的学生就像是农民看着自家的地，异常和蔼。

　　一看就是个容易说话的班主任，说话文绉绉，白鲸猜他教语文。

　　一套演讲过后，班主任让几个长得壮实的男生去搬书，随后扫了他们一眼，似乎没发现这座位安排的有什么不对，一脸满意地说：“座位先这样安排，以后要是有谁想调动的来找我就行。”

　　白鲸听他这话大有就这么一劳永逸的意思。

　　这老头还真是会给自己省事。

　　班主任走了，教室又是闹哄哄的。

　　叶岚，她的新同桌，跟隔着一条走廊的另一个女孩说上话了，两人像一座桥一样连接起了这一处空地，那个女孩边上也坐着一个女孩，正低头默默看着手里的一本杂志，大概是觉得被同桌抛下有些尴尬，看得格外“认真”。

　　白鲸依旧是那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但听她们说话，心里很快就有了底。

　　果然，没多久，叶岚就转过头一脸不好意思地对她说：“白鲸，我......我想跟她做同桌，要不我们换一下座位吧？”

　　意料之中的请求，白鲸面上看着很善解人意，应下了，但却没动。

　　这意思是，想换座位可以，你换，我不动。

　　叶岚也不傻，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于是偷偷跟另一个女孩说了句什么，那个女孩就去找自己同桌了。

　　她们说话声音的确是小，白鲸也不是故意想要听见，要怪就只能怪她的宿灵是这么个鸡肋的玩意。

　　她听见叶岚说，你同桌好说话些吧，要不去问问她，我感觉这个白鲸有点凶。

　　白鲸用手指揉了揉自己笑的有些累的脸颊，面无表情地想着：她的演技真是越来越差了。

　　两人好言好语的“轰炸”下，那个女孩跟叶岚换了位置。

　　白鲸看着她抱着书包一脸纠结地坐下，只看了她一眼就连忙放好书包，继续看杂志。

　　男生们抱着书回来了，开始发书，因为白鲸坐的是里面的位置，新新同桌坐在外面，所以书都是她递给她的。

　　白鲸接过书，一歪脑袋，就看见新新同桌正捏着笔在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格外认真。

　　卞野。

　　给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姑娘起这么野的名字，也不知道父母是个什么想法。

　　跟她的外表完全不同，卞野一头齐肩短发，齐刘海看着很是乖巧，头发勾到耳后，背挺得笔直，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好学生气质，怎么看都“野”不起来。

　　卞野刚写完名字，发现边上有人在看自己，被吓了一跳，就这么捏着笔看白鲸。

　　白鲸实在是不想笑，于是用手指了指自己书上的名字，说：“我叫白鲸。”

　　女孩眨了眨眼，“我......我叫卞野。”

　　这边两人刚互相介绍完，还没想出新的客套话，教室门口就有一人粗着嗓子叫道：“白鲸，有人找！”

　　白鲸没理会。

　　她在一中没认识的人，不可能有人找她，找的肯定是别人。

　　但那人这么叫了一声，也没另一个“白鲸”站起来，卞野看了看她，低声提醒她：“好像是找你的。”

　　白鲸这才从书本中抬起头，看向门外。

　　教室门口站了几个男生，脸上没有半分影响别班交通的不好意思，额头上就差刻着几个字“我想站哪就站哪谁也管不着”，猖狂的不行。

　　她忽然记起来，听她干妈说，姜千和那个小霸王似乎也在这个学校。

　　卞野起身让她出去，白鲸走近了才发现，原来靠在门框的那几个她见过，是那天在奶茶店门口看到的人，而她之所以一眼没能看到她干哥哥，是因为这人正靠在他们班墙壁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狗尾巴在空中上上下下地跳啊跳。

　　小霸王胃口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看见她出来了，姜千和把嘴里的狗尾巴草拽了下来，说：“我妈中午送饭过来。”

　　“哦，”白鲸看着他，“在哪吃？”

　　姜千和看了她一眼，随手指了个地方，忽然想到她刚来学校，可能也不太熟悉，于是讪讪收了手，说：“放学我来找你。”

　　这话一出，周围的那几个男生顿时笑的格外不怀好意，手都捂不住的那种笑。

　　“哦，我知道了，”白鲸一脸淡定，最后补了四个字：“谢谢哥哥。”

　　薛瑾他们三个脸上不怀好意的笑一瞬间僵住，被雷劈了个焦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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