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鲸

　　小区地段好，环境更好，比白鲸这些年住的旧楼房不知道好多少倍。

　　她按了电梯楼层，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待在这凉快地方，喉间的燥热一点没减去，反而因为刚才好不容易等来的一杯翡翠柠檬落地砸开花变得更加烦躁，那点燥火不偏不倚，正烧在她心上。

　　白鲸独立自主惯了，从小到大也没个正经人管她，反而她管别人倒是常事，一到江城，她算好了自己口袋里的现金，也算好了干妈久没见她，一定是会留她几天的，所以就顺道把行李箱也拖过来了。等“借宿”几天过后，她打算用手里的钱出去租房子住，这个学于她而言，可读可不读，等她把这边的事应付完了，说不定都不能留在江城。

　　一切安排妥当，白鲸深深呼出一口气，心神稍定，走到2301门口，伸手敲了敲门。

　　莫名其妙的，她竟然对这个将近十年没见的“干妈”生出一点点期待来，但这份期待没留长，转眼就混在周围略阴冷的水泥墙中，不见了。

　　外头的天光越是辣得人睁不开眼，这混泥土钢筋造成的建筑就越发阴冷。

　　很快就有人开了门，来人一见她，先是一愣，后来约莫是想到什么了，转头往后看了看。

　　男人这一侧身，白鲸正好看见了朝她走过来的干妈。

　　干妈姓薛，薛瑮，一眼看去似乎还是她记忆中那个温柔、说话都是细声细气似乎从来不会发火的女人，她一身素白的裙子，脸色有些白，微笑着走过来，站在她与男人中间，将白鲸的手握在手心，细细端详她好一会，忽然眼眶微红，垂下眼，又笑了笑。

　　“小...你...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一时没找到合适的称呼，薛瑮话头一转，只说出个“你”。

　　白鲸这才记起来，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小鲸鱼”的小名，只是太久没人这么叫她，她给忘了个干净，——其实也没忘得太干净。

　　她也笑了笑，笑的干净又单纯，配上一张还算稚嫩的脸，倒是真的像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干妈好，几年没见，您还是那么漂亮。”

　　女人面上红了红，无奈笑笑，没再说什么，回头一看那男人，面上的笑意渐渐散了去，说：“这是白鲸，小时候在我们家住过，你应该还记得。”

　　白鲸听她这语气，猜出这人就是她那个“干爹”，有干妈就会附赠一个不要钱的干爹，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干爹人到中年，没有啤酒肚，没有地中海，倒是像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一样，精气神都在，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身灰色的休闲服，腰背挺得笔直，眼窝稍稍陷进去，那双眼睛看似平常，却沉的让人不敢对视。

　　他只是看了白鲸一眼，就侧头往房间走，丢下一句：“你安排吧。”

　　薛瑮也没应声，也没看他，拉着白鲸的手又嘘寒问暖了几句，白鲸受宠若惊，干妈非得帮她提行李，她拗不过，只得让她拖行李箱，白鲸看着她瘦弱的身子拖着比她腰还宽的行李箱，心里硬是生出一丝不舍，连忙过去帮忙。

　　薛瑮看起来很高兴，带着她到了一个小房间，面上因为刚刚绕弯的时候被行李箱一绊差点摔倒而红了起来，微微有些喘气。

　　她对白鲸说：“你就住在这吧，干妈身体不好，平时也不能出去，正好你来了，还能陪陪我。”

　　语气中透着一股格外明显的心酸。

　　白鲸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但在刚刚她帮她提行李箱，而且一看这个小房间明显是静心布置过的，她犹豫半晌，话没说满。

　　“那我就先住几天吧。”

　　薛瑮整个人都变得有生气起来，拉着白鲸的手进屋，高高兴兴地替她收拾行李。

　　白鲸试图自己收拾，但还是没能成功，只能在一边帮忙。

　　薛瑮把她的书都拿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还是分类摆好的，接着又给她清衣服，顺带着也清楚了她手里有多少“存货”。

　　白鲸本就没多少钱，她的钱还得用在别处，因此格外节省。

　　行李箱里也就几套换洗的衣服，不知道是没有还是没带，羽绒服一件都没有，最厚的衣服也只有几件毛衣。

　　薛瑮看了，叹了口气，“明天陪干妈去逛逛街吧？”

　　一听这话，白鲸不用脑子都知道她干妈想干啥，但短暂相处下来，她发现干妈虽然看起来柔软不自持，但实际上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她不太喜欢总被拒绝。于是白鲸点头应下，语气轻快，像个终于占到便宜的小屁孩一样答道：“好啊。”

　　薛瑮一听，笑的更高兴了。

　　收拾完，薛瑮明显有些累了，就算开了空调，她额头上还是出了薄汗。

　　“哦，对了，你一路过来，吃饭了吗？”她问白鲸。

　　白鲸扯出个勉强的笑，“没来得及吃。”

　　“真是，这孩子也不说！”薛瑮嗔道，连忙又起身，“我去给你热点排骨汤。”

　　“谢谢干妈。”白鲸说。

　　看着她出了房门，还不忘替她带上门，白鲸揉了揉笑的快抽筋的脸，坐在床沿，一脸茫然的看了看周围这些装饰。

　　这间房不知道以前是干什么，反正经过一番布置，已经看不出它原来的用处，床是新的，书桌衣柜也是新的，连空调都是新装上的，床单是米白色，上面还有一些可爱的卡通南瓜，很适合她这个年纪。

　　仿佛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等着她，等着她来。

　　白鲸一时分不清自己心里的那一丝蠢蠢欲动是惶恐还是兴奋。

　　手覆上柔软的床，她想起了自己原来住的那间小房子。

　　冬冷夏暖，冬天的时候，她手里永远都会有一个热水袋，窗户和门都要关的严严实实的防止冷风灌进来，得靠体温来温暖一整个屋子，而到了夏天，只有一个小电扇呼哧呼哧地转着扇叶，带着燥热的风，吹得她头晕眼花，让她不知道自己是中暑了还是不想活了。

　　然而她坐着客车到了江城，翻天覆地，躲了她十年的安定生活竟然良心发现，又找回了她。

　　她把书架上的书按照自己的习惯重新整理了一边，听外面的声响，估摸着排骨汤也快热好了，她早就饿得发晕，于是起身出门。

　　薛瑮正在厨房忙活，除了排骨汤，她还打算给白鲸弄点绿豆汤解解暑，八月的江城就是一个大火炉。

　　见她过来了，薛瑮朝她笑笑。

　　香味入鼻，以往这种纠缠着家的气息的菜香只会从别家窗户跑出来钻进她的脑子里，现在就在她面前，白鲸却有些恍惚。

　　两人这么不说话尴尬着，的确尴尬的很，她太久没跟长辈说话了，也不知道他们大人们心中的“乖孩子”是个什么乖法，再加上她词汇又有些匮乏，先前那些应付差不多耗尽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正在白鲸搜肠刮肚想找出几句贴心话哄哄自家干妈的时候，门“咔哒”一响，有人回来了。

　　白鲸耳朵动了动，这次下定决心不作声了。

　　薛瑮听见声响，脸上忽然溢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来。

　　白鲸从来没见过这种笑，干妈从她进屋开始就是笑的，眉眼弯弯，眼角还有细细的鱼尾纹，整个人柔和的像是一团不刺眼的光亮，而此时，她笑的随意，溢出来的温柔却比之前要多得多。

　　白鲸一时心里不知道是什么作祟，竟然有些嫉妒。

　　薛瑮把洗好的绿豆放进锅里，打开煤气灶，盖上锅盖，擦了擦手，对白鲸说：“是千和回来了，来的正巧，你们也很久没见面了.....”

　　话音刚落，厨房门口就多了个人。

　　姜千和顶着一头短到不能再短的寸头，一手扒在门框上，浑身似乎冒着热气，佯装没什么事干的往厨房看了看，扫到那个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跑了的小矮子身上后，乱七八糟蹦跶半天的心一下子就老实了。

　　他薅了薅自己的短发，牛头不对马嘴地问：“煮什么东西这么香？”

　　薛瑮：“排骨汤，还有绿豆汤......不是要和同学一起吃晚饭，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姜千和随口扯谎，眼睛都不带眨的，“药周他们有事不吃了，就散了。”

　　薛瑮：“正好，你爸在家，他有事情要跟你说。”

　　说完，薛瑮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了白鲸一眼。

　　白鲸手里掰着一根玉米，正在把熟玉米上的玉米粒往碗里掰，她进来的时候就闲的没事干了，看着边上几个半冷不热的玉米棒子，一时手贱，拿了个碗就往里掰玉米粒，他们说的话她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什么都没听进去。

　　察觉到周围安静下来，她这才出声道：“干妈，晚上能做玉米炒虾仁么，好久没吃了。”

　　你看，我玉米粒都给你掰好了。

　　薛瑮看了看她掰的一碗玉米粒，笑了笑，“好，晚上给你做。”

　　一边站了半天的姜千和也看着那碗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玉米粒，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没等他想明白，就被薛瑮催着去跟他爸谈话，姜千和才走了。

　　等他从他爸书房出来后，薛瑮还在厨房，而那个小矮子已经坐在餐桌边上，一手拿着勺子喝汤，姜千和视力好，看见她那碗里满满的，全是肉。

　　于是他去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碗里装的肉与她碗里的不相上下，他将碗放在餐桌上，坐在了她对面的空位上。

　　白鲸专心喝汤，视线太广，一扫就看到他的碗，微微闭了眼，心想：这个小霸王个子长了不少，脑子竟然还停留在幼儿园阶段，什么都得跟她比。

　　两人也不说话，就这么对着喝汤吃肉，看着竟然还有一丝诡异的和谐，一碗汤下肚，姜千和憋不住，先开了口。

　　“刚刚在外面的是你吧？”怎么看见他就跑？他是阎王还是判官，让她这么避之不及，跟躲灾似的。

　　白鲸还没吃完，她不太喜欢吃肉，嚼了半天觉得牙疼，于是吃的更慢了。

　　“嗯。”她淡淡应了声，继续跟一大块肉作斗争。

　　姜千和被她轻飘飘一个“嗯”弄得脾气都发不出来。

　　姜哥心胸宽广，不跟她计较了。

　　还好心好意地将她碗里那块咬了好几次没能“分尸”的肉夹了过来，像狼崽子叼肉一样，又囫囵嚼了两下，吞了进去。

　　白鲸看着他喉结一滚，都能想象那大块肉是怎么咽下去的，心道：看来小霸王食道也长宽了不少。

　　姜千和被她看的莫名其妙。

　　两人吃的差不多的时候，薛瑮过来了，目光在他们两身上游过来又游过去，像一只失忆的鱼左右跑，姜千和都被他妈弄得有点懵。

　　终于，他妈有了动作。

　　她走了过来，一手拉起姜千和的手，一手又拉起白鲸的手，将两只手交叠到了一起，一脸慈爱地说：“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兄妹了，白鲸年纪小，千和作为哥哥以后一定要多照顾妹妹。”

　　姜千和僵着脖子，看了看对面一脸淡漠的小矮子，心想他妈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这像认妹妹吗？他怎么觉着更像给他找童养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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