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雾绕青川

　　鱼白的天色压向枝头，冰冷的风穿过窗隙，肆无忌惮地翻卷摊在桌上的书页。教室里的光略显阴暗，破旧的桌椅发出吱嘎吱嘎的呼喊，只有下课的嬉闹声打破本该阴森的气氛。

　　曲雾铺平纸张，面朝窗户，枕在自己的胳膊上休息。那缕沁凉吹在脸上，拂过发尖，让人感到安心。从开学到现在，她眼下的淡青色仿佛被添上了几笔浓墨。她不再关心多余的事，甚至连那本草药集也被压在了最下面，向来随意的曲雾反而成了班里最用功的学生。

　　纪川每想和她搭话，曲雾像未卜先知似的不是去打水就是补觉。偶然被他逮着机会说两句，她疏离的语气比待陌生人还要冰冷，话语间透露着礼貌的拒绝。

　　纪川在一旁低着头摆弄自己的笔，他嫌桌子矮，把腿伸到外面。何训来来回回被绊了好几次也不长记性。他偶尔朝曲雾瞥屈地瞥两眼，看见她的发丝顺着桌沿散落在半空，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心里一阵阵的狂风席卷，这些天里，眼看着她校服越来越空荡。她越轻，压在他心里的那块石头就越沉。不理他，大不了就识趣的顺着她，但她这样折磨自己，不知道究竟是在惩罚谁。

　　陈镜从教室后面蹦蹦跶跶地跑过来喊曲雾，纪川闻声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沉声警告:“让她好好休息。”
　　曲雾只是趴着，睡意很久没来找过她了，此时纪川话对她来说，是赴死前的凌迟。那场心里的拉锯战，只能将她推入更深的深渊。
　　陈镜对那快要灼伤她的目光害怕了一小下，果断选择忽略纪川，从后面拍了拍曲雾的肩膀:“雾雾，有人找你。”
　　曲雾没法装睡了，她折起卷子，探身看到门外只有几个聊天的同学，疑惑道:“谁啊？”
　　陈镜往外拉她，故意神神秘秘的让纪川听见:“一个大帅哥，来给你送礼物。”
　　纪川特别不舒服，就是不让道。曲雾被卡在半截，进不去也出不来，身侧只有他炽热的温度。
　　她轻轻推他:“我出去一下。”
　　他愠色道:“先休息，有什么好看的。谁有我帅，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曲雾听着他无比自恋的吹捧自己，不知该气还是笑。
　　无奈道:“人家万一找我有事呢？我去一下就回来。”
　　纪川这才平衡一点，毕竟是“人家”，是得客气的去一下，反正总要回来。
　　陈镜捂着嘴偷笑，她幸灾乐祸，阴阳怪气地打击纪川:“他好像还拿了一把小雏菊呢，特别适合你。”
　　纪川此时地位很低，敢怒不敢言，默默给陈镜记了一笔大账。

　　曲雾走到楼梯口，才发现是姜池，她也有点想把陈镜拖出来打一顿。
　　姜池塞给她一大袋零食，高高瘦瘦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正好笼罩在曲雾身上。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关心道:“你怎么瘦了那么多，我才出去了几天啊，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曲雾把袋子递还给他，凉薄似冰刀:“谢谢，不过我怎么样都是我自己的事。”
　　姜池不接，突然不耐烦地靠近:“那你什么时候答应我啊，我和她已经分开了。而且我早就不喜欢她了。”
　　曲雾闭上眼睛，浑身颤抖，四周仿佛突然耸起了数颗冰山，将她笼罩在刺骨的寒风里，无情的蹂躏和摔打。零食掉落在地上，她直视姜池，眼中的羞恼毫不遮掩:“我从没招惹过你，但在你眼里，得不到的才是白月光，否则早晚会变成蚊子血和饭粘子。你情商很高，会哄女孩开心，我乐意跟你做个普通的同学，也仅限于此。”
　　姜池听得云里雾里，他愣在原地一脸懵。的确不是她招惹的他，但有些人，见一眼就陷终身了。曲雾已经离开，脚边只散落了一地零食和破败的花萼。

　　她的委屈像是江间的波浪，接天涌来。过往那些平白无故的指责和谩骂，几乎崩溃掉她的最后一缕神经。原来人生就是用来历经苦难的，“幸福”这两个字只剩下讽刺。内心深处的黑暗如岩浆般蔓延到四周，逐渐将整个人吞噬。活着需要希望，那么如果一丝曙光都看不到呢？她不敢再想，这些天来每晚失眠的夜里，想的够多了。她还有事没做，不能轻易离开。

　　上课铃一连串的响起，曲雾抱着双腿坐在老私塾门前，院落里的黄叶吹的到处都是，只有青松高风亮节的耸立着。她有点儿羡慕古人了，厌倦了风雨如晦，就能找到一块无人的净土，隐居山水之间。那样肆意快活，如今怕只有去往黄泉碧落才能真正讨一份清净。

　　纪川见她那么久没回来，怕再像上次那样，就要按捺不住往外跑。她——真是个祸害人的小妖精。
　　“哎，上课了，干嘛去啊。”女老师尖锐的喊他。
　　纪川抱着外套头也不回，抛下一句“上厕所”敷衍了事。
　　学校虽不大，也够纪川溜达半天，他终于在月色半隐的海棠枝下寻到了黯然神伤的小姑娘。一看见她，绷紧的神经倏忽放松。不知道那么小的一团究竟能隐忍多大的委屈，只会倔强的焦灼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靠近曲雾，胸口某处总能变得柔软。
　　“谁欺负你了啊，动不动就不回教室可不是个好习惯。” 纪川坐在水泥石阶上，两条腿伸出去很远，几乎能够到那个歪脖石榴树 。
　　曲雾蓦然抬起头，又赶快低下去。纪川心里又酸又涨，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心疼她，还是在责怪她遇事只会自己扛。
　　“为什么猎人放完枪后，还会去问猎物如何受的伤呢。”那语气夹杂着绝望的质问。
　　纪川理亏，听出了她话里隐晦的暗喻。他心中有愧，只能去担心她跑出来没顾得上穿外套 ，走过去把自己带的衣服披在她身上。
　　他摸摸鼻子，讨好的蹲下身子和曲雾说话，用尽了近18年未曾有过的低声下气。
　　“她们都转走了，包括任盈。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别折磨自己行吗，有什么不满都朝我发出来。”他轻描淡写着她们的结局，却缄口不提自己在背后费的功夫，只有私下里悄悄感叹不是自己的地盘不好办事。
　　曲雾听了，放下几分戒备。纪川和姜池终究是不一样的，她对姜池是为他抛弃女友的不屑，对纪川的却是满心的怜悯和触动，是自己努力遮掩对他呼之欲出的感情。只有让他心存愧疚，才能让这平静安稳的关系持续的更长些，她私心里想。毕竟他曾在巨石堆砌的门前开出过一条缝。
　　曲雾幽幽叹了口气:“何必呢。”
　　纪川牵了牵嘴角，指着身后的私塾，试着转移话题:“进去过这宅子吗？”
　　曲雾摇头。
　　纪川笑起来，像六月的阳光，放佛一下子就能融化掉所有冰川。
　　他过去牵曲雾，满目温柔:“我带你进去。”
　　曲雾拉住他，温声劝解:“这坐宅子被保护起来，就是防止有人进去，而且门都锁上了。”
　　纪川“哦”了一声，松开她，走到门前。不知道用了什么工具，几下门就随着古老的□□被打开了，他回头一脸得意地瞧着曲雾。
　　“想进来吗？”
　　她心底小小的叛逆又被放出，诚实的点头:“想。”

　　屋里白墙木桌，高高的牌匾上刻着“厚德载物”几个大字。经年未打理，四周蒙着细细的纤尘。先生教案摆在前面，底下恭敬地放着学生的方桌，半圆的门通透里外，散发着儒雅和刻板。
　　纪川一本正经的装先生，他玉身而立，拱起嗓子:“这女子倒是才思敏捷的模样，愿学与鄙人乎？”
　　曲雾唇角翘起，像久落未积的梨花，也学着他那副强调，作了个揖:“小女子不才，恐辱先生盛名。”
　　纪川一阵苦涩，原来她快乐也那样容易。他继续与她做戏:“不妨，既为吾徒，先生必竭力护你周全。”顿了顿，他温言道:“你终于能好好理理我了。”
　　曲雾别过淡粉色的脸，低声反驳:“我没有不理过你啊。”
　　纪川见她故意不承认，笑着端望她:“那你既然没有不理我，能告诉我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事吗？”
　　曲雾敛回笑意，戚然地看着他。月色透过窗棂投进屋内，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却能真切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她用手抿了下厚厚的灰尘，坐在夜中，缄默地摇头。
　　纪川急得抓耳挠腮，他这几天一直在查有关抑郁症的讯息。连着几天蹲网吧，别人的页面上都是如火如荼的游戏拼杀，只有他在认真的记笔记，还差点上了小新闻。

　　他垂眼看她映在地上的影子，想法设法地拉她出深渊。一道光影划过，纪川的眸子骤亮，几乎欢快地想抛起她。

　　他捞过板凳条坐在曲雾对面，有条不絮地开解她:“有句诗说，九月和十月是两只眼睛，装满了大海。虽然有点矫情，但是……我们假期去Q市看海吧。”
　　曲雾抓着桌沿，骨节因用力而发白，颤抖着吐出了一个“好”字。因为他所说的Q市，那个她一直想去却不敢踏足的地方。
　　纪川满意地眯起眼睛，伸长手臂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海纳百川，你有糟心的事不告诉我，可以跟他说。不过小学霸，虽然咱俩学习还不错，但总翘课也不是个好现象，你说呢？”
　　曲雾的心情大起大落，这会儿那点小傲娇被他勾起来了。她咬着唇，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出了私塾。
　　纪川断后落了锁，踩着她的影子，亦步亦趋。一个在前面笑的温婉，一个在后面笑的开怀。
　　十月份的空气里浮动的幽幽花香，都不及她身上的半分好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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