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时不知年

　　快凌晨的时候，走道上有人奔走相告：船要开动了…我机械的看向窗外，漆黑一片，而后意识回拢，很快起身去猛拍隔壁怀特的门。他极快的速度来给我开了门，“船要开了，我这就送你过去。”

　　“等等，我有问题想先问你。”言语间我已侧身进他房间，并反手合了门。

　　“我阿玛的事是你去打探的，你真的确认，他们…已经…”

　　“是…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很抱歉…”

　　“可曾安置了？”我昏迷数月，这事竟一直不曾问过先生。若是无人处置，尸首横陈，岂不任敌军践踏…我阖上眼，不敢想。

　　“你放心，你阿玛他们，都已入土为安。只是当时…环境所限，只是简单土葬，在极僻的郊区。”

　　能这样大概已是最好。我背过身去磕贴墙上，泣不成声。很久都说不了话。怀特一直不太待见我，如今也能耐心的站守一旁。船开的消息号角，一遍又一遍。他也未作催促。我止了神情，回身跟他说谢谢。接着，“逝者已矣，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我想过了，阿玛的事早已无力回天，我又已耽搁数日，不再差些时候。可是威廉先生因我…若不能看到他平安无事，我没办法安心回去。所以我暂时不走了，先回去吧。”

　　我没有料到他会那么大反应，“要走就走，不走就不走。挽清格格您还真是任性啊。你以为现在这船也是可走可不走的吗，你知道威廉安排你走要担多大的风险吗！”

　　不知为何我的眼泪簌簌的往下流，无声而汹涌。“若是如此我便更加不能走，我这一走，前路生死未卜，也许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威廉先生了。”

　　“你跟他本来就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人，都说女人善变是祸水，你留下来只会拖累他…况且，威廉先生的意思，务必送走你。”

　　事到如今，我最怕‘拖累’二字，像一根根密刺锥扎进心里。怀特根本不由分说，强带我上船。不管我怎么哀求、哭求、乞求…都无用。后来船开动了，我扎堆在人群的甲板上，岸上的怀特冷眼目送。天空又开始飘碎雨了，我心想，伦敦的天气真是差。

　　船驶远了，怀特转身的时候听到不轻不重的落水声。船上的人惊呼，有人跳海了。

　　怀特暗骂了一声。这女人真是麻烦。手上动作却不敢迟疑，马上脱扔了外套，也跳下海去。

　　冰海刺骨，这笔账迟早要算回来，他想。

　　所幸下沉不深。只可惜，救回岸的时候船已远去。怀特这回大骂出了声。而那时，我在大呛着水。

　　好不容易他歇停，我也回缓了。我撑仰着身子，“船走了，赶不上了。只能回去了。是我自己不慎落水，与你无关。”

　　怀特的脸色很不好看，与威廉交不了这个差。他带我绕的后门而进。他正问下边人威廉先生在不在公寓，却这时听到前厅杂乱动静。我和怀特几乎是以互不相让的架势冲上前去的。所料不差，正是上次看到的那个人。目中无人，一副下战帖的姿态。完整的话语没听清，只听得‘夫人’一起什么的。必是说我了。

　　那个人很快就走了。威廉站了小会也折身进来了。我和怀特都未动。起初威廉是惯性没看到我们，大概后来两团黑影怎么也忽略不了。抬头看到我的瞬间仿似看到鬼。一直给不出别的反应，直到看到我身边的怀特。我们俩人的模样脸色，他张口想说什么没发出声，表情有些古怪，又过了一二秒，看着我却是冲怀特说得，“马上把她送去码头！”

　　“船已经走了，来不及了。”我说。

　　“怀特你去打招呼，尽快安排下一艘。”

　　“那个人来干什么？”被海水浸泡过嗓音，冷静自持，很有对峙的味道。

　　“你不需要知道。”音未落就已越身而去，仿若不愿多看我一眼。没走开两步却又折回来，解下身上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我看不见，但他看见的，我的唇早冻得青紫。

　　是啊，我才觉得我很冷。

　　可他这一个动作似乎并不能改变什么，并未停留多些。跨步依旧，他已上到了二楼。我突然用尽全身气力喊，“应先生！”

　　尾音回荡，久久不散。

　　他愣住了，怀特是，我也是。

　　我在那一刻也诧异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喊得是应先生。

　　自大不列颠以来，我一直叫他，威廉先生。

　　可意识很快聚拢回去，我沿楼梯盘旋而上，直到能与他侧仰视，“你是应先生也好，威廉先生也罢；你是从前那个尚书府里给我授课的先生亦好，或是大不列颠国会上的男爵亦罢；哪个是真的你，哪个是伪装的你。你待我真心还是假意，都没关系。我想说得是，你我毕竟以师生关系朝夕相处了一年半的日子。是啊，我是看不懂你，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最清楚。你若为我所累，我怎么能安心走。这个良心债，我会背一辈子的。就像那个宫女…”

　　他居高俯下看我，只是看我，并不说什么。突然他动了步子下来，与我齐平站着。他抬了手在我额头，我想后退的，但是忘了。听到他说，“你有点烧，先留下来吧，有什么事后面再说。”

　　我看着他，一时也不说话。良久，“那个人来干什么。”

　　那个时候我和他离得那样近，他仿佛聚汇了所有目光在我身上。我难以承受却别不回头。好在很快他拉开了距离，兀自去了书房。我正松一口气，却不想他突然回头，“挽清，”他叫我，“你今天走便走了，你若留下来，你就是Mrs.William，威廉太太。”

　　那声威廉太太像是某种有形的东西击穿我的身体灵魂而过，我僵持在原地，不得动作。还是怀特上前来叫我，“既然威廉先生同意你先留下来，那你，先洗漱安顿吧。”

　　反应的神情很断片，愣愣傻傻。直到很久后我看到后方玻璃上影射出来的自己，狼狈不堪。

　　怎会不狼狈。

　　温热水浸漫过的身体才有点恢复知觉，不是不挣扎的。决定回来也是作过万全的心理准备的，之前的情形我也是知道的。他这一出威廉太太，虽是意料之外，但却是情理之中。

　　我整个人沉浮在这水里，狠着劲憋气。既然决定回来就想过可能没退路的。我只是想决不能因我牵累到他，万不得已，把我推出去交代也要保住他，也算是他给我这一命还他。死都不怕，却怕冒认了这一名分，威廉太太。

　　一宿未睡，长久的神经未松，加之接连发生了这许多事，累、困顿侵袭。但我觉着，我应该还是难以真正休息好。事实是正相反。我深沉入了眠，醒来已是黄昏后。

　　我动了动，有滑落的帕巾。哦，是之前有些烧，我贴了贴额头，退烧了。

　　我居然很贪恋这一床被褥的温度，往里缩了缩。又赖躺了小半时辰。

　　入眠前许多事都未有头绪，这一觉醒后，似乎都已通畅。

　　我披了件外卦落地下床，走道上碰到侍女。我说找威廉先生，他们说在二楼书房。

　　刚醒来的时候不觉得，越临近他书房越…好像是紧张。脑海回放他之前的‘威廉太太’，就脸热。

　　这种奇怪的关系转换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我当他是威廉先生，还是…应先生。

　　以往的书房都是两扇门紧闭，今日，或说这个当下，居然大开着。这让我更局促不安了。我蹑着手脚，连呼吸都变得小心，深浅虚实的探进，畏头畏尾地喊‘威廉先生’没人。我做贼式的潜入，不见他人。正当准备转身走了，却一眼不留心瞥到书桌角的墨宣纸。片刻怔愣。有窗口吹进的风，宣纸很薄，是不经风拂的。像是在尘埃里陨落，最后落折我脚边。是了，就是那时在他院落方石桌上，我给绘得丹青。

　　未绘脸的，那幅。

　　我心里情绪很说不明，有一颗清泪砸落。门口有步子近，我模糊看到面前人影，怅惘所失。他以前做应先生的时候…威廉先生那么远，可应先生，又很近吗？

　　他什么时候到我面前，手不经意地探我额头，一触就过，“烧退了，还以为你烧糊涂了。”

　　他这话说得我微微脸热，意识略回缓。又听见他说，“到饭点了，一起用吧。”

　　他整个人掠过我的时候我轻飘飘的抛了句：那长桌子太大了，换张小点的吧。

　　他没作应承的言语和动作，但隐约我似乎瞧见他笑了。

　　我只是想，威廉太太那事，我需要跟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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