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五百天

　　过几日我去找了胖子。胖子因我和华琳重逢也没擦出爱情的火花始终耿耿于怀，见面语气也非常生硬，全程斜睨着看我，像看渣男一样，简直莫名其妙。要不是他有老婆我都要怀疑是他想追华琳，否则摆臭脸干嘛。

　　我跟胖子碰头向来不拘场所，路边烧烤摊也可。我俩点了啤酒肉串，找了角落一屁股坐下。然后我开门见山问他：“你认识辛宇吗？”

　　程汇头也没抬地给老婆发微信，“谁？”

　　我说：“辛宇，一女的。”

　　他哦了声，“然后呢？”

　　然后？我哽了哽，“然后什么？”

　　胖子终于抬头翻了个白眼，“你就知道个名字，哦，还知道她是女的。我他妈跟多少女的打过交道啊，你不说明显特征我想的起来吗。”

　　我说：“可我只记得这些，我要记得起别的我还来问你啊？”

　　胖子盯了我老半天，直叫我心里发毛。我撇开脸，尴尬得不行，“你看我干嘛？”他好一会没回答，就保持着直勾勾的眼神。等我脸上表现出不耐烦了，他才终于开口，“安稔，你是不是脑子开始恢复了。”我十分不满：“怎么说话呢。”他说：“你最早那段时间连爹妈都不认识，现在倒是连辛宇都想起来了。”

　　我一时悻悻，胖子从鼻腔里发出异常响亮的冷哼，“瞧你那挫样，桃花倒是不少。”

　　按照胖子的说法，辛宇是我大四之后交往的女朋友，也是校友，也是社团认识，只不过同一届。我开玩笑说：“我去，我不会和华琳分了之后就跟她扯上关系了吧，这时间卡得不错啊。”胖子却是一反常态的诚恳：“中间隔了两个多月，比你大一那会好多了。”

　　我：“……哦，我就当你是嫉妒。”

　　胖子又是冷哼又是白眼，看着特别欠揍，我就在想这货迟早有一天把招子翻过后脑勺回不来那就他妈的搞笑了。他却跟猜到我想法似的，改换成瞪我。

　　恋爱这事就当事人最清楚，更多内情胖子也不知道，只是委婉表示了自己的看法。我当年和华琳分手的事也算影响大，惊了一波人，其中包括一两热衷倾听学生八卦的辅导员。胖子到现在还觉得，相比辛宇，华琳更优秀更漂亮更八面玲珑，而辛宇普普通通，各方面的。如果说我跟华琳谈恋爱的时候众男表示愤恨和仇视，那么等我跟辛宇在一起了他们那态度可以说是难以置信中带着一点点的鄙视——这傻叉！脑子多半有病吧！

　　我将傻叉二字原封不动送还给胖子，鬼知道他是认真阐述事实还是想借机骂我。我说：“照你的看法，我那时候八成经历了什么沉重的打击，不然也没道理放走这么好的女朋友。”

　　胖子反驳：“你还经历打击呢，你家就你一个儿子，宠得跟什么似的……你就是傻，就是笨，那么多男的华琳就看上你了，偏你这玩意还不珍惜！”

　　我说：“别瞎说，华琳昨天跟我讲我俩是和平分手，而且是她先提出来的。”

　　胖子满脸都是“我信你个鬼”，“人家是顾着往年情谊不计较了！”

　　的确，按我脑子里存留的记忆和别人讲的故事来看，我大学那会哪怕称不上渣男也算不得是什么好东西，寻常人听说我跟某女分手直觉都是我这边出了问题，然而我当时女朋友是既优秀又漂亮的华琳，条件比我更好。不过搞对象这种事嘛，也就暂时搞搞，哪能一辈子呀。女朋友和老婆的标准那能一样吗？相处模式那能一样吗？好歹搞对象的时候我还能投入些感情，我要是结婚讨老婆了，我会整天跟老婆腻歪吗？到那时候约束双方的就是责任了！

　　我的恋爱经验要从初中起算。在情场上混了那么些年了，我也不会一直保持着当时拉拉手抄抄作业的天真。谈恋爱这回事就是各取所需，我想找个体面的女朋友，对方想找个体面的男朋友，双方都觉得体面然后就进入暧昧期，中间发现矮油不错热情上头了那就处着呗！等处不下去就拉倒，谁还欠着谁了。别人却不这么想，十多年过去胖子依然坚信是我腻了烦了不要华琳，如此可见当年舆论对我有多不利……

　　我晃了晃二郎腿，喝了口啤酒，“那辛宇呢，别人有说她什么吗？”我一男的被泼点脏水问题不大，可辛宇一姑娘，万一被我连累那就不妙了。

　　胖子沉默了会，说：“没有，但凡跟她熟的或是见过面的，都不会说她的不好。只有不清楚她为人的货色会嘲几句，但你那时对辛宇很上心，把她保护得很好，那些闲话没影响到她。”

　　我舒口气，“那就行。”

　　直觉告诉我，辛宇必然是特殊的。至少我见华琳的时候几乎没有大的情绪波动，而辛宇，光是这个名字，就足以让我呼吸艰难，头痛难当。

　　我说：“那你还知道别的吗？关于辛宇的。”除了胖子我无人可问，总不可能蠢到去找华琳，那不是搞笑吗。首先怎么问就成了问题，哦，我去找华琳人家蛮高兴地和我吃饭，结果我上来就问：“华琳，你认识辛宇吗？”华琳一想卧槽那不是排我后头那个！这饭还吃得下去吗！

　　他显然想到了这点，居然还幸灾乐祸好一阵。不过到底还是讲了许多我不记得的事。

　　程汇说我跟辛宇找对象后整个人精神世界都有非常大的升华，尤其在拈花惹草这方面收敛得不是一星半点，可以说基本与女性朋友绝缘了。我和辛宇从大四冬天开始确定恋爱关系，第一时间就告诉了当时是我最要好兄弟（现在也是）的程汇，而后又告诉了我的爸妈，结果遭到强烈斥责。这与辛宇的家庭不无关系。

　　辛宇的亲生爸爸是知识分子，下乡时认识了她妈，但他当时看不起人家，总觉得忍几年就能飞黄腾达，无奈几年后发现自己已被同化而且回不了城了，便只能和那女人凑合着结了婚，然后生了辛宇，完了没多久就死了。之后那女人嫁给了一个瘸腿的单身汉，又生了个儿子。丈夫软弱劝不住人，儿子女儿又尚且年幼，女人染上了赌瘾，三天两头闹失踪。最后辛宇的弟弟在初二那年离家出走再没回来，而她自小学起就一直住在学校，更是几乎不曾回家。

　　总而言之，这个家庭实在混乱，跟我家爸妈都机关人员翘脚吃国家饭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我跟辛宇恋爱遭到反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程汇说他那时最佩服我的一点是，我没被爹妈的反对影响，硬是跟辛宇处了七年。七年，两千五百天，我跟辛宇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没几个人真心为我们祝福，首先双方家长就缺席了。而且我的档案到现在为止，婚姻状况一块始终为“未婚”，这说明我和辛宇都不曾领证。

　　我感到脑袋有些不舒服，给自己倒了杯酒压压惊，顺便给程汇也倒了一杯。“后来我俩怎么分开了？”

　　程汇喝了酒，使劲闭了闭眼，跟醉了似的：“有一天——”

　　有一天，我一身酒气醉醺醺地去找程汇，不哭不闹，直愣愣睁眼发呆，程汇问什么我也不说，只能等我吐完了亲自送我回家。结果第二天我出了车祸，程汇赶到的时候，我还在手术室里躺着。辛宇蹲在墙角泪流满面，见他来了便起身离开。程汇没有多想，只当她去办别的手续，却不知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辛宇。

　　我听了手指下意识握紧酒杯：“没了？”

　　程汇说：“没了。”

　　我感到脑袋越发不舒服，干脆晃了晃。“我那时候为什么喝酒啊，闹分手么？”

　　程汇说：“谁知道呢，看上去是。你倒还是个痴情种，连车祸都整出来了，跟拍电视剧似的。”

　　我讪笑，胡乱岔开了话题。

　　•
　　辛宇总是以一种模糊暧昧的轮廓出现在我梦里，唯独声音清清楚楚叫着我的名字。我想伸手抓住她，想把她看得更清楚，可于事无补。我没有关于辛宇的照片，程汇也没有，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我的记忆在缓慢恢复，单凭我的生活印记，我永远也不可能想起自己还喜欢过这样一个女孩子，而且喜欢了七年。

　　我开始在工作之外有意识地寻找自己的大学记忆，包括打听有无同城的同学，尽管这对我来说无异于自找羞辱。我早已失去改变人生走向成功的热情与动力，但也不想被认识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嘲笑落魄的如今。可我没有办法，我想了解辛宇的过去，或者说是辛宇和我的过去。

　　程汇告诉我的足够多，但我还是不满足。

　　.
　　华琳再来找我的时候，我刚从别人手里拿到一张辛宇的侧影照片。

　　那人是辛宇昔日同班，原本在直辖市工作，但因生活压力太大，他从去年开始逐渐把工作重心转到这个城市。我本来并不知道有这一号人，巧就巧在程汇跑案子的时候跟他有过一面之缘，两人留了电话，再联系时互相一问母校，发现两人竟是同届校友。程汇随口问了对方专业班级，万万没想到那人居然跟辛宇同学，当场就乐开了花，把我跟辛宇的故事来龙去脉理了理，问对方能不能跟我加个微信。

　　那人爽快同意了。几天过后我被迫以“渣男”身份和他碰面，彼此介绍一番，诸如幸会幸会我叫安稔你好安稔我叫蒋詹泽之类的客套话。等终于坐定，他递给我一张照片。

　　“我们班有公共邮箱，里面有不少照片。”蒋詹泽温和地说，看他外表气质就知道此人生活得非常体面。“辛宇的照片不多，基本都是合照而且很模糊，这张比较特殊。我来之前去照相馆把它洗了出来，因为觉得拿在手上容易留作念想。没关系吧，安先生。”

　　我摇了摇头，轻轻摩挲辛宇的侧脸，“谢谢你。”

　　蒋詹泽依然很温和地笑。

　　华琳似乎并不是第一次来我家，她一进门放下包，非常熟练地从冰箱拿出茶叶，又拿了电热水壶烧水，等滚起把茶叶滤了两遍，而后轻轻端给我一杯。其间我俩谁也没说话。华琳显然从程汇那里套出了话。她知道我这段日子一直在打听辛宇的消息。

　　我必须得感谢华琳的体贴，她无声地在我身边陪伴着，直到我的视线终于离开照片上的人，她才苦笑着说：“你还是那么喜欢她。”

　　我没有马上回答，但最终还是点点头，“是，我喜欢她。”是长长久久做不得假的喜欢，即使时隔那么多年，在看到她的模样的第一眼，那些深埋心底几乎被我忘却的情感重又复燃。

　　华琳的神色告诉我她不想听到这样的答案，但我必须这么回答。我虽然辜负了华琳的情意，但我不会因此选择隐瞒。

　　华琳接下来的话完全出乎我意料——

　　“安稔，你是不是想知道辛宇的故事，我可以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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