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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世（下）
第四世心想，世人如有渣贱的说法，那和他们似是相贴又相离的。
于他，他只是情意淡薄。而于时愈，他亦是回回拼尽一身勇气，却不知还是来路重蹈。时愈的每一世，对他而言都是第一次爱上那么个人，他用力了，之后太疼太难过以至于活不下去，难道就好指责他软弱么？第四世知道，时愈的身世不比他幸福多少。
但他是做不了那个给他幸福的人的。
在赶去参加时愈葬礼的路上出了车祸、迷迷糊糊意识到这竟然又与他们第一世的死亡所差不远的第四世，心中忽然想到，假如还有下一次重生，那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相遇，暗地里呵护他算是补偿两世的情分。但是，果真有第三世吗？
心中蒙着淡淡阴霾的第四世，忽而在初初建成的公司中清醒过来。
他的第三次生命，同时也是第二次重生。这一次，竟比上一次重生的日子晚了好几年。这个时候他已经和时愈结婚，而对方业已钟情于他。
第四世摸索着办公桌的纹路，他想：前两辈子的老路都不好走，那该怎么办呢？
可他心里还是有一层挥之不去的担忧：第四世，第四世，这个别人初听稀奇的名字，在他已习以为常，以至于重生后他才想起这个名字的含义。那是说他要过四辈子吗？可他为什么要过四辈子？也就是说，第三世的他注定还是要走向毁灭？
第四世不愿深想，但他心里很乱。
他即刻起身去找了时愈。
时愈穿一件白色的衬衫，正脚尖垫高去够窗台上摆着的绿植。他比第四世记忆中最后的形容要稍有气色一些，但总体还是苍白又瘦削，像一个影子。第四世一见，就知道重生之前还是第一世的历程。他们结了婚，但他并不爱对方，处处提防。
他叫了一声时愈，然后在对方困惑和不安的眼神中把他抱了起来，放在沙发上，低头深深吻住。
何妨再一世。
时愈是颤抖和激动的，他苦熬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虽然第四世所知道的远比他以为的还要久。他仰起脸，回应对方的吻，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覆下。
安静又可怜。
他们度过了三辈子以来最像蜜月的一段时光。
第四世待时愈很好，温存爱怜并体贴，他想自己的确是对对方有意思的，只不过是慢热，要不然见他走也不会那么难受。而时愈忽然得到爱人的回应，更是欣喜若狂。
即使是如今想起，第四世也觉得，他们那一世应该是有好结果的。
然而……
他的思绪终于在来到前台时被打断。
“我找时愈，他在哪里？”他下意识问道。
前台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着他。
“经理？”她困惑、不安又混杂着些微的焦躁，“谁是时愈？”
第四世猝然之间愣住。
他脱口而出：“我的丈夫和同学，我们一起建立的这家公司……”
前台小姐的眼神仍然是陌生的，带着点害怕，但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经理，我没有听过时愈这个人。”
第四世在和她的漫长对视中，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慌乱。
他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不可能，不可能的。第一世的文秘，第二世的设计师，还有第三世……哪一次？哪一次时愈没有加入他的公司？哪一次时愈又没有参与他的人生？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找不到他。
第四世心中从未有过如此之多的慌乱和不确定。
他找遍整家公司，又问遍无数个此时明明应该认识时愈的人，得到的结果都是“没听说过”。
而更使他惊愕的则是在路过卫生间时，第四世无意间瞥了一眼镜子中自己的脸。
他猝然愣住。
醒来时他下意识来到公司，并且见运行良好，以为重生在出事以前。
可是他的年龄……他重生的时间比自己以为的明明晚了两年！
这辈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四世快要疯了。
他让人去查探，查探自己的半生，却发现世上本没有时愈这个人。他念中学时不曾有人轻声说他的名字好听，他念大学时也没个人天天相伴，而他成立公司也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没和什么人联过姻结过婚。时家没有一位年幼的公子叫做时愈。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时愈莫非只是他的一场梦？连同之前的三辈子也是？可是哪里会有这么荒谬的梦境，他明明记得应该有一个人在那里……应该有一个人……
到底出了什么错？
在第四次的人生里，第四世苦苦寻找了很久，终于不甘心地接受，这个世界没有一个时愈的事实。他感到那么茫然，那么难过，可心底又有一丝悲哀的轻松。
他的指缝漏出不似人声的哽咽，伴着低笑，终归沉默。
我把他弄丢了，我终于把他弄丢了。
第四次的人生里，我彻底找不到他了。
后来又过了很久。
第四世终于放下了记忆里那个只属于他的存在。
他重新遇见了心动的对象，小心翼翼地告白，在牵手的那一天欣喜若狂，对他呵护备至。人人都说，他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结婚对象。
只有第四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懂得这些的。
有个傻瓜，花了三辈子教会他如何去爱。
当他终于弄明白的那一天，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四世还是会想起时愈，但他已经清楚，他所爱的是身边的爱人。
也许有过一个瞬间他是爱着时愈的，但感情从来没法放在秤上衡量。
第四世心想，这就是他的最后一世了。人要获得重生，肯定得付出代价，而他重生了足足三次，过了四辈子更是离奇，说不得就得彻底魂飞魄散。他和新爱人过得很好，倒并不是很遗憾要付出来世的代价。只是，他心想，从此后，世上就在没人记得时愈了。
再没人记得那么美好的一个男孩子，像是沾了露水的百合，在清晨悄然绽开。
他会为这个惋惜。
那么时愈去哪儿了？果真他就死了么？
在江水的边上，时愈凝视着那翻滚不息的水流，想起第一世的他们便是葬身在了此处。
枪子先打入了他的身体，之后是第四世的。他紧紧抱着对方不放，意识逐渐模糊。到后来，他们一起沉入了冰冷的江水。
那么后来呢？为什么他又会站在这里呢？
这世上本是各人有各人的缘的，也不单一个第四世姓第几的，怎么就偏偏对方转生了呢？
时愈安静地叹一口气，白净的面容，下巴瘦出尖尖，显得眼睛更大。
若说姓氏，他也有一个“时”，是时间的“时”。
时愈的思绪又陷入纷扰。
第三世结束之后，来到第四世的最初，他的记忆却一起回来了。前头三世，全部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太早，比第四世的任何一次都早，那时候他不过刚念小学。又经历一遍恍然如梦的人生，到上中学的那一天，时愈站在熟悉的教学楼窗外，远远看向那个爱恋了三辈子的身影，转身而去。
他念的不是这所学校，将来会走得更远，其实也不必见面了。
时愈是很固执，但他原先不知道自己已为了对方三世。既然这样都磨不过来第四世的心意，那么他何苦继续作践自己。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去呢。
他这么想的时候心很疼，可是知道自己在做对的事。
之后么，也就是那样了。
在第一世他们死前两年，第四世回来了。那个和他纠缠了三辈子的第四世。
时愈没去见他，知道对方很是找了他一阵。
他已经把自己的存在痕迹抹消得很干净。
时愈的亲缘淡薄，如今世上更没多少亲朋，即使是死了，也如阳光下化了一个雪人，干干净净，不一会儿就不叫人察觉了。他自感这样有些可怜，可是后来听到第四世渐渐又谈起恋爱，和对方千好万好的消息，又觉得自己走得早也是好的。
对方仅是不爱他而已，而且那些事是当初每一辈子的他自愿做的，现在也不必哭哭啼啼要补偿。哪怕所谓各自安好，他其实并不好，但也不必多说了。
他又沉静地想了一会儿，歪头笑了笑，笑容很淡。
这时候时愈听到一个很遥远的声音，苍茫渺渺、威严不可冒犯。那声音问他，转生重来是很折福寿的事，不说第四世必得魂飞魄散，连他来世也要多受磋磨。
时愈愣了愣，追问，是要他以身替之的意思么？
那声音便不再说话。
时愈想了想，说，他心里如今千好万好，不过是一个第四世。旁的，也没什么要在意的。但是说不准将来他还能谈一次恋爱，还能遇到一个人，真心相亲。如若此时许了出去，不是两相对不住？
他问：第四世他自己，是不是也不在乎魂飞魄散的事？
那声音嗯了一声，又告诉他，第四世能转生，原也有他真情难得感动上天的意思在。不然岂不是人人都来一遍，乱了套？只是，他时愈既然是第四世转生的因，又未成对方的果，那么第四世的魂飞魄散是必然的。除非时愈愿意再为他死一次，彻底灰飞烟灭。
时愈问：我是妖怪吗？
那声音说：不是。
时愈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他说，他命很苦，这世上没人稀罕他，他总要稀罕自己。没人稀罕他，可也不准他不能去稀罕别人。他和第四世之间不必说什么相欠不相欠，但必然成不了姻缘。可他还是盼着对方好。
万一他很盼着转生，而我死的时候又没牵挂的话，就给他。不然，我也不大期望了。
那声音并没劝他。
时愈又笑了一下，他轻轻吹出一声柔和明亮的唿哨，那哨音正如一只羽色鲜亮的鸟儿，振开柔弱的翅膀忽然飞走，高高远远，再也不见。
他忽然想起第三世的事情来。
第三世的最后，他们其实并没重复前两世的惨淡。第四世一直待他很好，直到他死去。他走在第四世前面，那时候的自己已经隐约感到对方并不真心爱他，只是补偿，所以郁结难解，终是不甘，所以才使对方转生第四世。如今，是时候放过对方也放过自己了。
他想起那个时候，已经过了旁人眼中幸福一生的自己，临到死前，躺在第四世怀里，为他念了一首诗。
“当我死了，亲爱的
不要为我唱悲伤的歌
别在我的坟上栽种玫瑰
也不要栽种成荫的柏树
只要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畅饮着雨水和露珠儿
如果你愿意，你就想起我
如果你愿意，你就忘了我
我再看不见树成荫
也感觉不到雨露的滋润
我再也听不见夜莺的歌唱
诉说着心中的忧伤
我活在昏暗的梦境中
看不到日出和日落
也许我会记得你
也许我会把你忘记。”
如果你愿意，你就想起我。
如果你愿意，你就忘了我。
也许我会记得你，
也许我会把你忘记。
时愈又笑了，轻飘飘的，但他眼睛却睁得很大，仿佛为了多装进去一些阳光。
时愈不知道第四世盼着转生，是为了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他，虽然他已爱了别人。
第四世也不知道时愈仍在人世，怀着对他的爱流浪。也许还爱很久，也许很快便不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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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晚安，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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