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世

　　他再度在无梦的夜里突然醒来，并毫不吃惊地感到身体的年轻与充满活力。

　　这对他实在不是很诧异的事。

　　他的名字叫第四世，这是他的第三次的重生，第四次的生命。

　　第四是个很古怪的姓氏，但假如在做自我介绍时多一句“从第一到第五都是姓氏”，旁人便不再会觉得这个姓氏可笑古怪，因为被分散了至少五分之四的注意力。

　　第四世从小就会这么做了，而旁人的情绪也总能被他引动。他冷眼旁观着。

　　唯独一个人不会被移开注意力。面容白皙秀气的男孩子有着可爱的小虎牙，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他小心翼翼凑到第四世的身边，轻声说道：

　　“你的名字真特别呀，很好听。”

　　第四世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事实上他很想自己更加温柔耐心些，因为这明明是他们最好的初遇。可或许是他天性就缺乏爱人的能力，或许因为他已经听对方说过了这句话，他并不感到十分动听，因此心中也难有柔情，仅是敷衍地点了点头。之后又感到这么对对方欠妥，于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对话只发生在第一世和第二世，往后再重生时，时间总是推得越来越远，直接错过了少年时的青葱一面。但无论是哪一次，无论他是怎么回答的。

　　那个男孩总是笑眯眯地回答他：“我叫时愈。”

　　时愈，他又在心中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涌起淡薄的温情。天已经快亮了，第四世起身穿好衣服，直接赶往公司。熟练而近乎套路。

　　这本来就是套路，他心想。如果说第一次重生的时候还感到命运的珍贵奇迹，那么第二次的到来更像是一个冷笑。现在，是他的第三次重生，也是他的第四世。

　　他感到这一切或许与他那个独特的名字有关，这一世将是所有的终结。

　　第四世步履匆匆地走向办公室，一路都有员工向他点头问好，他胡乱地点点头。这时候他的公司还没遇到后面的重大危机，员工们都还很尊敬他。而时愈更是每天都带着大大的笑容早早出现在公司里，帮他煮咖啡整理资料，然后坐回飘窗上画自己的设计图。

　　时愈总是很爱笑的，他笑起来那么动人，但他后面就不大笑了。整个人都渐渐苍白安静下来。瘦削，望着他的目光悲哀又爱慕。第四世不爱看他笑，却也不喜欢看他这幅样子。

　　他于是更安静，变得彻底麻木。

　　那是他的第一次重生，也是他们第二世的时候。当时第四世经过第一辈子的众叛亲离，以及时愈最后为救他而死，已经将他视为这世上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因此他在校园里，时愈笑眯眯地凑过来的那一天，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力气大到男孩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第四世说：“时愈，请多指教。”

　　时愈愣了一下，然后露出更开心的笑容，说了好。

　　之后他们便这样一起读完了高中和大学。

　　在大学的第二年，第四世按照自己的计划重新开了公司，比前世稍早。时愈，当然成了他的助手。而到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的公司已经很成规模，而时愈也在其中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即使刨开第一世他为他而死的情意，第二世的时愈也足够优秀和耀眼。

　　在毕业的那一天，第四世握住了时愈的手，理所当然地对他说道：

　　“时愈，我们结婚吧。”

　　和上辈子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这或许是一种不为人知的浪漫，又或许是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淡。

　　本来站在他面前红着脸支支吾吾的时愈，眼睛一下子变得十分明亮。他的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笑容，紧紧抓着他的手，目光又是羞怯，又是爱慕。他抬起眼，仔细逡巡他的面容，试图找出同样的快乐来。

　　但是没有，第四世仅是沉默而疑惑地看着他，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催促。

　　时愈明亮的眼睛，渐渐地黯淡了下来。他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很勉力地勾起，却是轻轻地说道：“好。”

　　他们又在和第一世差不多的时间地点举办了婚礼，婚礼很盛大。本来他们第一世在一起就是因为商业联姻，而根据后来的结局，第四世也隐约能意识到，时愈喜欢他，那场联姻是他苦苦求来的，而婚后的那段时间他也曾显得非常快乐。他亲力亲为包办所有家务，给他变着花样做好吃的，又温柔又贤惠，笑起来还露出小酒窝和小虎牙。

　　第四世一度觉得他这样很无聊。但时愈和他打小就认识，他也没感到对方有害他的心思，所以一度受着，只是不太配合，也不太感兴趣。

　　时愈仍然这么坚持了很久，

　　直到第四世有一回冲他发了火。他是心思很重的人，在外私生子的身份又难立住脚，所以平时冷淡克制。但时愈和他毕竟相处的时间久了，又是伴侣，如果要说亲密，也能算是可笑的一种。加上当时时家对时愈感到不满意，也在其中掺了一脚。

　　第四世一把推开了上来抱住他的时愈，但时愈又抱住了他，紧紧地，一张小脸惨白。他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满脸都是泪痕。

　　他抖得那么厉害，像是风中的一片树叶，瑟缩着不想脱离深爱的母树，否则便会枯萎而死。

　　时愈的身体冰凉，但他的眼泪却是温热的，一滴滴落在第四世的脖颈里。他的嘴唇覆上来，细细吸吮第四世的后颈，抖抖的，又带着坚定不移的爱意。他抱他也极紧，仿佛不愿他离开。他的手指摸索着去解第四世的衣扣，分明冰凉，却忽的触起第四世某种奇异的悸动。

　　他忽然转过身，抱住时愈深深吻下去。

　　他们就在沙发上做了。

　　第四世并不是很爱情|事的人，他于欲望上淡薄。但时愈自此之后更加爱粘他，哪怕他偶尔生气也只是笑眯眯过来给他抱抱。后来他们又莫名其妙做了很多次，床上、书房还有隔间。第四世在情|事中总是冷静克制的，他的可怕在于他从不沉溺，仿佛随时都能抽身而出。

　　时愈汗淋淋的，他那张白皙秀气的面容上满是晕红，又写满着痛苦和情|欲。他努力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第四世的胳膊。

　　“第四世……”他叫。

　　“嗯？”第四世于是停顿一下。

　　时愈又闭上眼睛：“没什么。”露出甜甜的、又痛苦的笑意。

　　停下他也受不了，一直做他也受不了。第四世其实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一次一次和时愈做，毕竟第一世的他始终对对方心存戒备。而直到如今的第四世，他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仅是冷感，而不是彻底的无感。他的心也会被打动，也会生爱慕。

　　他想或许一开始他对时愈便是有着好感的，只是他太驽钝，生生耽误了三辈子。

　　可第四世迈出的脚步又有些迟疑，他想，若说第一世是他始终若即若离的冷淡和彻底的不信任害死的时愈，使得对方为救他而死。那么第二世呢？他分明是对时愈表白了的。

　　第二世啊……

　　第四世的神情有些恍惚和迷惑，他分明记得，在他们毕业之初，他就立刻向时愈表了白。然后他们结婚，在一起，他因为第一世最后的波折对他分外信任。那段日子，时愈是很快乐的。

　　后来事情是怎么渐渐改变的？

　　他们两个人，就像是陷入了怪圈。第四世相信时愈是不会背叛自己的人，所以他和他结婚，把他作为自己的后背。可是时愈是爱他，他所期待的不过是第四世同等爱意的回应。

　　被表白的狂喜过后，便是逐渐升起的绝望。

　　第四世不爱他，一点都不爱他。他可以给他信任，这说明他其实没有做错什么，他仅仅是不爱他。他对他是特殊的，他对他好过世界上所有旁人，但是，他不爱他。

　　仅仅这一条便能够使时愈痛苦欲绝。

　　他的爱情那么孤单，可是给出以后又不愿收回。第四世对他的好有毒，可他想要的却是他无法给他的。

　　他还能够怎么办？他紧紧抱着他，长夜漫漫咽下泪水，渴盼金石为开那一日。

　　怎么就，等不到呢。

　　在时愈所不知道、第四世还未察觉的时候，两个人已经逐渐走向第一世的老路。时愈越来越苍白和沉默，而第四世忙于公司，心烦提前拔除了前世的钉子后，敌人竟然还有那么多的手段。

　　这一世的时愈，死于自杀。

　　坐稳了公司位置的第四世霍然起身，满面诧异。他的心头似乎有一道冰凉细小的线，割出伤来。不疼，但很冰，感觉很鲜明。

　　在他所没有留意的时候，时愈已经吃了两年抗抑郁症的药。最后，他没能熬过去。

　　第四世浑身冰凉。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七年，他自以为待对方已经较前世更加好，却改变不了时愈的命运。时愈照样死在他的二十九岁，那么瘦削干净和温柔，又苍白。

　　他不知道他得过病，也不知道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抱着膝盖哭起来。时愈的自杀是彻底的绝望，他是被冷漠给逼死的，而这份冷漠来自谁，根本不言而喻。

　　他是无法拿前世来对比的，第四世恍惚地想。全世界都后退，重新洗盘，唯有他怀有记忆重生而来，可是他究竟改变了些什么呢？对于时愈来说，他是第一次爱上第四世，也是第一次为他奋不顾身去爱，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勇气可以给他。可是这其实根本不是第一次。

　　记忆被抹掉，他怎么会记得自己有多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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