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午饭过后，柏子仁昏昏欲睡，就披着毛毯窝在火炉边上，一面给他们烤着番薯，一面捧着kindle摇头晃脑，外头的雨势颇大，在屋檐下汇集成珠帘似的雨幕，山里起了烟，朦朦胧胧好一派室外桃园的样子。

　　廖闯就建议叶晖在角落里开始制作花艺，原本以为他会嫌脏或是怕麻烦，可没想到他却蹲了下来，一面用手接住雨滴，感受着其中的凉意，一面仰起头来深呼吸，空灵的像是山中的精灵。

　　“哼，装什么白莲花！”

　　柏子仁见状气的直哼哼，可还是用脚踹了踹廖闯，轻声道：“快快快，这样子看是花神，花仙，花祖宗上身了，这会儿不拍更到几时。”话间把一干人等全都叫过来围在火炉边，剥了番薯，一面揶揄，一面看的津津有味。

　　“不知道叶老师想做什么呀！好期待，上次那个棉桃花艺可是在花艺界广受好评呢！”

　　小莓认真地打开笔记本，一丝不苟地望着叶晖的动作，但见他在桔梗花里挑挑拣拣，没有选择盛放而美艳的，反倒只挑出了含苞的一小朵，期间认真的神情令人不敢稍有打扰，随后又用纯白的铃兰堆叠成吊钟似的造型，随风轻摆。

　　可因为是用菖蒲叶子撕成的纤维作为连接，所以情状极为松散，最后固定在那只废弃的风铃里时，居然垮塌成一堆，看起来颇为没有水准，东倒西歪，完全不像叶晖此前的表现。

　　“咦？这是要做什么呀，看着好像不大对劲哎。”

　　蒂娜捧着番薯，皱眉出声，却又被小莓打断，示意她仔细看，叶晖的花艺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作品，而在下一秒，小莓的想法果然被应证，叶晖忽而把风铃倒着拎了起来，铃兰花束也就随之垂在了半空中，由上而下仿佛雀跃的精灵，簇拥到最后就只剩那一朵紫色的桔梗花，孤单又沉默，气质颇为精灵。

　　这竟然是一只花艺风铃！

　　叶晖轻轻吹了口气，铃兰就随之摇摆起来，带出细碎的“叮铃”声，紫与白的交错令人心头涤荡，仿佛吸入了洁净冰凉的雾气，连视野都变的清明起来，而在视频的最后一帧，他笑着转身回望沈泽，最是那一回眸的神情，仿佛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廖闯在镜头后面愣了半晌，才恍然回神道：“……咔，咔……叶老师这一条一次过，实在是，实在是……”他甚至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那一瞬间的叶晖，其他人也都是目瞪口呆的样子，直到柏子仁颐指气使地哼出声来。

　　他气鼓鼓道：“干嘛，一个个，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刚才那样子实在太！白！莲！花！了！”

　　“谢谢……”叶晖已经知道如何应对柏子仁。

　　柏子仁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张牙舞爪道：“碧池，我不是在夸你！你给我闭嘴！”

　　下午的雨势依旧没有减缓，沈泽跟叶晖剩下的剧情就被安排到了第二天，廖闯忙着给老夫妻两个设定讲故事的背景，同样采取了不露脸的方式，只对两人牵在一起的双手给了特写，而在镜头里看到这样类似于白头偕老一样寓意的画面时，似乎他们两个究竟拥有怎样的脸孔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他们只是两个相爱的人而已，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大家围坐在炉火边，全程都只有火焰的“哔啵”声响跟老板娘略带口音的叙述，颇为宁静祥和。

　　这一部分的素材完成以后，天色也开始暗了下来，因为温度跟雨水的缘故，大家没有再去露天温泉，反倒在老夫妻的建议下各自选了间隔出的小型温泉池，一天的忙碌之后，泡在袅袅的热气里确实是极为惬意的事情。

　　蒂娜照旧一个人含恨望着其他六个人两两成对进了套间，并熟若无睹地在他面前关上了木质的拉门，不由瘫坐在地，感慨着自己二八年华却无人问津的悲惨命运，谁晓得片刻之后就看柏子仁忽然探头出来，冲着蒂娜小声问：“喂，叶花花跟沈哥呢，选的哪一间，进去没？”

　　廖闯在后头面露难色，道：“子仁……”

　　“干嘛，你快出来，带着你的装备！”

　　柏子仁不耐烦地挽着他的隔壁往外拉，两人居然都穿着白天的衣服，而且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眼看蒂娜一脸狐疑，柏子仁才贼眉鼠目地咯咯笑道：“笨蛋，视频总不能有个花艺，有个山鸡汤就结束了吧，这可是温泉旅行，温泉！温泉！最重要的部分怎么能少掉！”

　　他举起廖闯手里的摄像机道：“省的明天再那啥，我们现在就去！”

　　“哗啦”一声，又一扇隔门被拉开，毛毛义愤填膺地低吼道：“好呀，你居然想去偷拍沈哥跟叶老师……”他气势汹汹了片刻，忽而露出猥琐的笑容，搓着手心道：“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小莓托着额头不知道如何是好，可看到众人一副热切的模样之后，她居然也开始心痒难抓，好一番挣扎之后才在其他人的怂恿下，上了贼船。

　　单独的温泉其实是从大泉眼引流到人工垒成的池塘里做成，最多容纳四个人，因为老夫妻精心侍弄的缘故，所有的石头全都浑然天成，看不出任何匠气，同时因为缝隙里栽种的低矮灌木，郁郁葱葱仿佛天然的屏障，隔开了温泉跟外界，而树木投下的阴影又成为了隐蔽身形的绝佳场所。

　　柏子仁一行偷偷摸摸选了个块没被雨水打湿的地方，趴下之后竟然还有微微的暖意透出来，几个人一面大呼走运，一面压低声音叽叽喳喳，全都是些不堪入耳的猜测跟猥琐羞耻的笑声，令廖闯无所适从，只顾摆弄手里的相机，并暗自祈祷叶晖跟沈泽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否则就算事后一万个道歉可能也换不回一句原谅了。

　　“哎呀，好啦，笨熊。”

　　柏子仁忽然翻身趴在了廖闯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道：“我跟你说啦，沈哥跟叶花花都是正派人物，不会做出那些个苟且的事情的，再说了，在水里做一点也不方便，也不舒服，你放心吧。我就是觉得拍点儿自然的比较好，要是到时候真的叶老师禽兽起来，咱们就非礼勿视不就好了嘛！”

　　廖闯一时间接受了太多信息，简直不知道该处理哪一条——柏子仁身上有好闻的奶香，此刻在自己背上摩来擦去，仿佛一条滑溜的鱼，耳边热气迷蒙，令他热血上涌，而且所谓的“在水里做一点也不舒服”又令他颇为在意，似乎柏子仁早已深谙此道，另外为什么是叶晖变成禽兽，他跟沈泽比较，怎么看都是沈泽在上面……

　　他脑袋迷蒙一片，只能被柏子仁牵着走，讷讷应道：“朋友之间也要保持礼貌，总之一旦不对劲，我就立刻走，这没得商量。”

　　柏子仁在虚空中给了个声音清晰的吻，喜滋滋道：“好好好，大熊最好了。”

　　毛毛跟小莓还有蒂娜总觉得自己成了电灯泡，暗自揶揄之余只能屏息凝神注视着拉门的方向。
　　沈泽大喇喇地穿着他百年不变的老头内裤，松垮的毫无美感可言，可身材却又匀称精壮，胸口的纹身跟他脸上温暖的笑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廖闯所在的角度又正好以俯视的方法将沈泽躯体勾勒成白玉一样的存在。

　　柏子仁咽了口口水，道：“哎呀，沈哥这身材，真是百看不厌呐！”

　　“我还是喜欢肚腩多一点儿……”小莓笑眯眯地靠在毛毛身上，冲他挤眉弄眼。

　　“嗯，确实不错，但我也还是偏爱高晓松那一款。”蒂娜跟着补刀。

　　柏子仁翻了个白眼，一面腹诽这俩人审美畸形，一面探头探脑地想看叶晖在哪里，而在细碎的谈话声音传来之后他才发现叶晖其实早就已经泡在了池子里，只是因为被树木跟石头遮挡，偶尔才能看见伸出的右手，腕边的红绳异常的显眼。

　　“爆爆，我昨天晚上……”

　　叶晖在雾气里坐了很久，忽而清了清嗓子，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跟魔障了一样，没法抗拒……”他挠了挠头，想着自己词不达意地解释，忽而笑了：“我大概真的是个笨蛋吧。”

　　叶晖低头看了看手指，好半天没有说话，就在沈泽以为他颇为介意那个隔着棉被的亲吻时，叶晖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嘀咕了一句“是呀，你不笨还有谁笨”，原本想要问他这个模棱两可的吻，和刚才这番“无法抗拒”的解释究竟是什么意思——是酒后本能的冲动，还是发自内心的期许——可话到嘴边的时候却觉得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生怕最后得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期待的模样，满腔失望的滋味光是想象就令人难以接受。

　　叶晖索性装糊涂，捧了水泼在沈泽的脸上，咯咯笑道：“笨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可一点儿都不记得，你别扭个什么劲儿，都是男人，爽快一点好不好啦！”话间忽而皱着鼻子问他：“你说，我送你那只桔梗花的风铃，好不好看？”

　　沈泽不知道叶晖究竟是什么意思，原本忐忑的心情变成了狐疑，加上自己心里某些难以理清的感情，实在是令他怅然若失，可在看见叶晖带着水汽的笑脸之后，他又摇摇头放弃了这些杂念，真心实意道：“好看。”

　　两人闻言都是一愣，似乎时光倒流一样想起了此前无数次类似的对话。

　　——“我问你，这盆花艺好不好看？”

　　——“好看。”

　　——“那我问你，究竟好看在哪里？”

　　——“……”

　　沈泽忽然笑出声来，似乎自己总是无法回答叶晖此类的问题，却又坚持地重复着同样的答案，可这一次他似乎又有不一样的体味，在叶晖笑着想要打趣他之前忽而坐直了身体开始解释。

　　他叼着酒杯望向星空，喃喃道：“爆爆你知道吗，虽然柏老板他们都不大相信‘哑巴花’的故事，可我倒是喜欢的很，故事本来就得这样，夸张又匪夷所思。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读过作家这一行里圣经一样的一本著作……”

　　沈泽讲完这一句，不仅是叶晖，就连趴在暗处的毛毛跟柏子仁都饶有兴趣地低声讨论起来这本圣经究竟是哪位大神的著作，而在听闻谜底竟然是罗伯特麦基的《故事》之后，柏子仁跟毛毛全都瞪大了眼睛，一面喊着“可怕可怕”，一面越发关注沈泽接下来的话。

　　“想不到沈哥还留着这一手啊！”

　　“……不过我倒是记得沈哥还会唱昆曲，叶芝的诗貌似也能背上几句呢……”

　　“哇，厉害哎！”

　　叶晖对于罗伯特麦基并不了解，闻言只是打趣道：“哎呀，大呆子原来你真的这么喜欢看书哦……不过这跟桔梗花有什么关系，你好好回答哟，不然晚上，嘿嘿嘿！”他做了个猥琐的抓胸的动作，却被山石挡住，惹得围观的一群人心痒难耐，脸上满是红潮。

　　沈泽见状“噗嗤”笑了一声，仰面躺在了石块上，给叶晖简单解释了这一部不朽的写作理论巨著，而被沈泽重点提及的则是其中一章的核心理论。

　　他道：“麦基说，其实写故事的人写到最后，字里行间透漏出来的都是原原本本的自己，好比一个看起来愤世嫉俗的作家，成熟的作品可能写的是恬淡清新的爱情，又或者对外宣称热衷战争故事的编剧，最后却因为家庭伦理片而获得了无数的荣誉……”

　　他喃喃道：“所以，不论作者平时怎么隐瞒，可在故事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埋藏自己真正的想法。”

　　“我想，大约桔梗花的作者想说的也是他自己的故事吧，不管小哑巴跟地主女儿究竟有没有存在过，我相信都有原型存在，而作者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他用小说这样的方式来记录自己真实的情感，恐怕于他自己来说也是某种小小的慰藉……”

　　“怎么，是不是我说的太啰嗦了……”沈泽忽而顿住。

　　叶晖脸上确实是呆滞的表情，可却不是因为不理解，相反，他在半途就明白了沈泽的意思，此刻只是因为小小的震惊而无法成言——沈泽从来都觉得给人以精神上的慰藉就是所谓的美，而作为安慰作者的小故事，贯穿始终的桔梗花自然会得到他的喜爱。

　　叶晖的表情温柔了下来，应道：“大呆子，你总是这样子，搞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仿佛跟他一比，很多人都是狭隘的利己主义者，自己更是自惭形秽，然而终究不想落了下风，便换上一个趾高气扬的表情，瞪着沈泽道：“其实说了半天，你只是喜欢这个小故事，还有这个桔梗花而已，跟我的花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绕来绕去还是骗我，笨蛋！”

　　沈泽看着叶晖胡搅蛮缠似的笑脸，内心那股无法抑制的悸动再次的涌现出来，他拼命压抑着身体里的波涛，可天上的星辰，落在树叶上的滴答雨声，甚至漂浮在鼻尖的香气都被叶晖的笑容篡改的面目全非，高浓度的情感令他的细胞失水死亡，连喉头的滚动都能带来酸胀的刮擦，可他却乐在其中，因为这一次，他有了清晰的答案。

　　众人还沉浸在沈泽刚才细腻而充满逻辑的言论中，此刻看见沈泽脸上的表情，全都面红耳赤起来，仿佛是某种刺激画面的前兆，而下一秒，沈泽却忽而凑近了叶晖，两人一同隐蔽在众人的视线之外，随之而来的一声轻笑，却带来了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台词。

　　他的声音干燥温暖，落在深秋的夜里，仿佛繁星。

　　“不是的，我喜欢桔梗花，也喜欢这个花艺……”

　　“因为桔梗花的花语……”

　　叶晖的声音在许久之后才断断续续的传来，羞涩的一如雾气中的阳光。

　　“那你跟我说，桔梗花的花语是什么呀？”

　　“是……不变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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