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小酥饼

　　叶晖所在的城市已经进入秋天，满街的行道树都挂上了枯黄的叶子，貌似衰败，颜色却又让人觉得莫名的温暖。在他嘟囔了一句“在门廊上浇水剪枝很冷”之后，沈泽就自告奋勇地为叶晖的店面设计了阳光房——用玻璃把门廊上的几根柱子全部连接起来，并且封死，只留一扇滑门供人进出。

　　起初叶晖还百般拒绝，倒不是因为害怕沈泽辛苦，只是觉得这种为老年人准备的东西实在是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需求。

　　可当沈泽一再坚持着为他装上半边的玻璃之后，他又惊讶地发现，阳光直射进来之后，里头光影婆娑，不仅极为好看，连风都挡掉了大半，午后坐在里头小睡片刻，温暖又舒适，简直是人生一大乐事。而喜暖的植物也有了过冬的地方，倒像是个为人和花朵准备的巨大温室。

　　“暖和吧，爆爆。”

　　沈泽颇为得意地擦着头上的汗，拿着玻璃胶枪像是个古怪的超级英雄，他一面在玻璃上量好尺寸，一面喃喃道：“以前在老家也跟着师傅做过一阵子泥水匠，这点儿小活儿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呼喝一声，把最后一面玻璃镶嵌到铝合金的框架里头，旋即退了几步一面观望一面点头，像是在欣赏自己的大作。

　　摆到以前，叶晖肯定是颐指气使地坐在一边，不开口揶揄已经是大恩大德，可现在却罕见地捧着螺栓跟电钻站在一旁，虽说嘴里仍旧是各种挑肥拣瘦，可一举一动里却又显得乐在其中，仿佛以前那个目下无尘，清高自傲的叶晖已经不复存在，如今站在沈泽面前的已然是个善于发现生活中各种乐趣的新生灵魂。

　　“哎呀，这里再涂点儿胶水吧，要不然风一大，掉下去砸到人就不好啦……”

　　叶晖嘀嘀咕咕地检查着阳光房的质量，眼看沈泽顾不上自己的意见，不由一撸袖子亲自上阵，虽说第一次就把半管玻璃胶喷的到处都是，可好歹达到了粘合玻璃的初衷，他也就自欺欺人地站在门廊上哈哈大笑，仿佛完成了不得了的伟大作品一样。

　　沈泽无奈地看着满地的狼藉，心里却没有任何的抱怨，因为感受到叶晖身上切切实实的改变，所以发自内心的为他高兴，也希望他通过自己动手的方式去了解所有尘世中的快乐与趣味，而就在他拿起抹布想要擦洗玻璃的时候，却发现叶晖眼疾手快地拽起抹布的另一端。

　　沈泽失笑：“怎么了这是，干活儿上瘾啦，天冷，你回去坐着，剩下的我来就行。”

　　“不要。”

　　叶晖执拗地不松手，皱着眉头道：“你帮我造这个阳光房，虽然材料费什么的都给你了，可我也不能干瞪眼瞧着吧，况且，我觉得其实干干这种活儿有时候还挺有意思……”

　　他拉了拉抹布，感觉到紧绷的拉力之后又道：“干嘛啦，放手，让我来擦窗子啦！”

　　沈泽被他双手使劲，咬牙切齿，满脸通红的样子逗乐了，居然也起了玩笑的心思，挑衅似的单手同他拉锯拔河，看起来颇有些大力士欺负小毛孩的意思。

　　而在叶晖使出吃奶的劲儿，一面抗议，一面梗着脖子朝后使劲儿的时候，沈泽又被他身上的某种古怪气质击中——执拗却又单纯，像是小鹿的幼崽一样，虽然头顶的角还是柔软的肉球状态，就已经想要跟老虎狮子一决高下，踢踏着蹄子想要挑战整个世界。

　　一念及此，心里就被巨大的情绪浪潮淹没，浓度过高的感情瞬间令人血压飙升，有一瞬间，叶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再是自己，反倒变成了被欲望跟情感驱使的野兽，想要遵从一切兽性的本能。

　　他在眼神变暗的下一刻，手上猛然发力。

　　在一声惊呼声中，叶晖不敌沈泽，被倏然拉进了一个温暖的，带着肥皂气息的胸膛里，不同于以前的巧合与无意，他清楚地感觉到沈泽的这个举动是有意为之，因为此时此刻他正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拥在怀里，隔着加绒的格子衬衫都能感觉到沈泽身上的热气，粗犷的像是Hermes的经典香水“大地”的味道，有着刨木花的干燥气息。

　　沈泽的左手在叶晖的腰间，右手则在他的脖子下方，所有的细节都被力道与温度模糊，只剩下粗糙的感知，却又厚重的令人喘不过气来。

　　“干……干什么呀……”

　　叶晖在懵了片刻之后就试图挣脱，可双手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变的绵软无力，继而发起低烧一样地浑身瘫痪，根本使不出任何力气。

　　他低声道：“快放开啦，大白天的怎么说胡来就胡来啊！”话没说完尾音就骤然变调，他没有得到沈泽的任何答复，反倒感觉他像只大狗一样把脑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灼热的鼻息肆意扫过自己耳边幼嫩的肌肤，带来一阵麻痒。

　　几乎是过电一样的颤栗，叶晖再也不敢动弹。

　　“爆爆……”沈泽在叶晖的脖子旁边蹭来蹭去，“你身上，有股花的味道，好闻。”

　　叶晖的内心被这一句话激起了细小的波纹，看似平淡无奇，却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清楚楚，心海上的一丝涟漪，可能是微风不经意地拂过，也可能是潜藏在海底的巨兽正在激烈的翻滚。

　　而在片刻的挣扎以后，他就任由这头灵魂里的鲸鱼占据了自己的思维，伸手轻轻地扯住了沈泽衣角，把鼻子埋在沈泽毛茸茸的衬衫旁边，脸颊烧烫着回道：“真是拿你没办法，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是条金毛一样，元宝跟小叶子估计都要笑话你啦。”

　　沈泽深深地往里吸气，一直不说话，只是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减弱，仿佛想要就此固化成一座雕像一样，而就在叶晖以为这样的静谧会产生尴尬的时候，他却意外地发现，世界在此时此刻也不过只是关乎于两颗心脏的跳动，光是这样的想法就令人身心轻盈，根本不会有任何其他的杂念。

　　“好吧，大呆子，居然还会撒娇，也是服了你了。”

　　叶晖抬起眼睛看着阳光在阳光房里折射出柔和的光斑，忽而心满意足地叹出口气来，“再抱三分钟，只准三分钟哦，可不准把我当暖炉……”

　　他踌躇了许久才说出这样的话，可一出口又觉得忐忑不安，三分钟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足够一朵花的盛开，却等不到它结出果实，他实在是不该给这样暧昧的时刻加上这样一个转瞬即逝的限制。

　　然而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却打断了他的思路，并且不屈不挠地直到沈泽松开自己，还是坚持不懈地叫嚷着。

　　沈泽的情绪总算过去，他摸了摸鼻子，笑着道：“接吧，也不知道是谁，看是个急事……这里还剩点儿砖头，我给你垒个小壁炉，以后也好生火取暖。”话间就撸起袖子开始搬砖和水泥，仿佛刚才温暖又撩人的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叶晖龇牙咧嘴地瞪着屏幕上的“柏子仁”三个字，恨不能钻到听筒另一边把他大卸八块才好，他点开接听，没好气地喊道：“干嘛，打打打，没事儿你打什么电话，真是要气死我！”

　　柏子仁一听就拿开电话，以免被音浪震坏了耳朵，聪明如他，立马明白自己是搅了叶晖的什么好事，内心的八卦之魂就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他在酒店阳台上的躺椅上翻来滚去，神经兮兮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的天，难不成……青天白日的，叶老师你好开放呀，是不是跟沈哥……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上垒成功了！”话间还假装哭哭啼啼，为沈泽的“羊入虎口”感到悲痛欲绝。

　　“我去你妹的！”

　　叶晖险些被他气出脑溢血，但因为被柏子仁说中了心事，脸上也泛起了可疑的红潮，他顿了顿稳住气息才道：“赶紧的，有事儿快说！”话间还不无邪恶地想着廖闯这么五大三粗的怎么还没把柏子仁收拾干净，让他有功夫在这儿作妖捣乱。

　　柏子仁一听这话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乐的差点儿跌到床底下去。

　　他咳嗽了几声，一方面觉得估计是挖不到什么劲爆的猛料，一面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知道廖闯下午的培训课程结束，于是一咕噜爬起来，对着电话道：“不跟你啰嗦了，就是想告诉你一声儿，昨儿大熊连夜把片子剪辑完了，今天晚点儿发到群里，大家一块儿看看讨论讨论，要是没什么修改的，咱们就准备po到微博上去啦……”

　　他冲着走进门来的廖闯露出个灿烂无比的微笑，又趁他上厕所的当儿压低声音对叶晖道：“我跟你说，你可悠着点儿，大熊跟沈哥这种都是有健身习惯的，身体杠杠的，你没那本事就不要乱撩，要不然最后给你一步到胃捅穿了……喂？喂？你妹的！”

　　“白眼儿狼，王八蛋，好心提醒你还敢挂我电话！”

　　柏子仁气的直哼哼，可看到廖闯换了身衣服出来之后他又把这事儿丢到了脑后，听说廖闯要带他去吃有名的海鲜排挡之后，他又一蹦三尺高，还没跑到衣柜前面，衣服就脱的只剩一条紧身的小内裤，丝毫不顾廖闯的尴尬神情，转而跟他说话：“刚跟叶老师通电话，说是晚上给他们看视频，没问题吧？”

　　廖闯站在一旁，两只手里汗津津的，柏子仁给他看过的那些电影里的刺激画面忽而活过来一样在他心里左右奔突，弄得他有些无所适从，几番吞咽唾沫之后才点头回了个“好”字，旋即又扭过头去循循善诱道：“衣服要穿好，现在这里虽然热，可是不注意也会着凉，你现在年轻不知道，到了我这个年纪有病了就扛不住了……”

　　柏子仁闻言不由“噗嗤”一声笑的前仰后合，攀着他的肩膀道：“什么叫你这个年纪，说的我俩好像差了一个辈分似的，真是老古板里的老古板……”话间忽而拽住廖闯的右手，摊开之后塞进去一只闪着蓝色光芒的海螺，“呐，这个送你，我下午没事儿在海滩上捡的，你看上头这个蓝色，是不是很好看？我废了好大劲儿才从礁石头里挖出来的哦。”

　　廖闯感觉到海螺上淡淡的温度，忽而觉得这种玩笑似的小礼物也能带给人绒绒的温暖，继而小心地把它包在一只塑料盒里放在床头，小心地像是某个虔诚的信徒，直起身的时候，柏子仁已然跑到了门边上，再三似叫嚷着：“我饿啦，我饿啦，快走吧大熊熊！”

　　廖闯忽而觉得自己真的就如同一只巨大的棕熊，被一只兔子或者小熊猫牵着鼻子在走，这其中丝毫没有任何有损尊严的地方，反倒令他乐在其中，在惶惑了一瞬间后，他又打消了这些自寻烦恼的念头，笑着跟上了柏子仁的脚步。

　　晚饭之后，他的朋友圈罕见地又一次更新，放的是一桌子生蚝扇贝虾姑鱿鱼，柏子仁举着酒杯对着镜头，脸上是不作任何掩饰的开心，他少见地给照片配上了文字，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

　　跟子仁的晚饭，很多海鲜。

　　可还是从中流露出一丝若有似乎的开心与欢悦，惹得底下一堆评论说廖闯自从多了个弟弟之后，整个人都性情大变。

　　另一边，沈泽则在门廊的边角出砌出一个半人高的壁炉出来，用的都是老旧的红砖，加上灰黑色的水泥看起来颇有些粗糙，可跟四周旺盛的耐寒植物掩映在一起又仿佛是欧洲乡下的农家风景，颇有有些风情在其中。

　　因为工程量小，太阳彻底落山之前，整个壁炉就已经全部完工，带着某种潮湿的泥土气息。

　　沈泽把一个小太阳电暖器放在一旁烘烤，加速水泥固化，自己则蹲在旁边取暖，整个阳光房里的温度渐渐升了起来，元宝跟小叶子就伏在一旁的软垫上打瞌睡，看似颇为惬意。

　　沈泽一面搓手，一面问叶晖：“怎了啊，刚才那电话，柏老板的吧，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叶晖看沈泽蹲在地上，仿佛一个乡下打工仔，不由笑着轻轻踢他：“你快起来啦，蹲在地上真是掉价……”说罢给他搬了个躺椅，自己则坐在一旁嘀嘀咕咕。

　　“是啊，就是那家伙，打电话来说视频剪辑的差不多了，晚上发给我们瞧瞧，我看就是无聊了，这么点事儿微信说说不就成了嘛。”话间像是刷到了廖闯的朋友圈，忽而笑道：“我说怎么刚才不发，原来是在外头逍遥快活，沿海的生蚝就是个头大呀，感觉跟你的拳头一样啊，大呆子。”

　　沈泽凑过去看叶晖的手机屏幕，笑着附和了叶晖的说法，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凑在一起，就着朋友圈里的大小琐事聊起来，仿佛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在微凉的天气里，靠在温暖的取暖器旁边，用最纯粹的欢笑驱散孤单，用最呢喃的话语赶走黑暗。

　　沈泽抬头看着叶晖的侧脸，忽然轻声道：“爆爆……”

　　“嗯？”

　　叶晖等了许久没有听到接话，就望向沈泽道：“干嘛呀，有话就说呀。”

　　沈泽笑着与他对视良久，像是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快要从胸口中迸发出来，可到了嘴边的时候却终究没能成言，但在彼此相交的视线中，又好似一切的言语都成了累赘与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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