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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舍
进入府中的那一刻，许南霜便察觉到同类的气息。
——是怨念深重的死气，凛冽森然，霸道异常。纵然自己也是泉下之客，都不免觉得胆寒。
头顶的日光已隐去多时，滚滚浓雾般的黑气压顶而来，遮天蔽日。
“竟能冲破门口的法阵吗……”
她放眼望去，有憧憧鬼影在不远方的上空盘旋涌动，那里是……薛碧凝的房间？！
今日正是陈大夫赶来看诊之日，林老爷，以及林琰……应当都在那里陪同薛碧凝。
许南霜加急脚步赶去，步入走廊时，便隐约听到屋内有谈话传出。
“燥邪伤津，虚热内生，林夫人这是典型的失心症啊……”
“我先为她施针，再开个方子。这病急不得，也只能慢慢调理……”
“啊——！！！”
只听闻陈大夫一声突兀的惊呼，对话便戛然而止。
许南霜猛地推开门。
此时的林瑞双目血红，眼神暴戾，表情狰狞，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他一把抓起桌边的锈花剪子，向一旁的薛碧凝刺去！
林琰一惊，倾身阻挡，同时去夺林瑞手中的剪刀，却不料此时的林瑞力大无穷，如猛兽一般，根本非人力可阻！
只是一瞬，那剪刀已刺入林琰的胸口。
——触目惊心的血红在他胸前漫开，许南霜身子一僵，倒抽冷气。
凌厉鬼气从林瑞身体里抽离，向后院的方向掠去。林老爷也像是虚脱了，眼睛微阖，身子一软，快要倒下的时候被几个家丁手忙脚乱搀扶住。
此时暮衣也赶到走廊，许南霜急忙对他使了个眼色。
“你快追！”
暮衣点头，不再多言，手轻轻掠过许南霜身边，有剑影忽的一闪又消失，随后他便向后院追去。
事态紧急，许南霜也没有在意这个若有若无的动作。
“林琰，林琰！”她快步上前，探了探林琰的鼻息和脉搏，手一抖，心彻底冷了下去。
林琰跌靠在桌脚边，脸色青灰，已无生气。那把裁刀正中要害，深及刀柄，无论换做谁，都绝无生路……
许南霜颤抖着碰了碰他：“你……你醒醒啊……给我说话啊！”
林瑞听见声音，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松开手，剪刀咣当一声落地。他瘫坐在身后椅子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面色惊恐，灰白如纸。
“他、他……我刚刚……”
薛碧凝疯疯癫癫，哭喊着就要扑上来：“束儿！束儿！”
林瑞反应了过来，肃声道：“先带夫人去休息！”
“是、是……”一旁两个丫鬟的脸色比纸还白，浑浑噩噩地应了，仓促狼狈地将薛碧凝带走。
林瑞看怪物一样看着倒地的林琰，惊疑道：“他——”
一个家丁壮着胆子上来探了探脉搏。
“老爷，他死了！”
“……怎么可能！”林瑞仿佛想到什么，惊恐地四处巡梭，口中喃喃自语，“难道是他……是他回来了……”
事出诡异，许南霜沉默下来，静静看着。
一个容貌稚嫩、年纪不大的家丁已经要崩溃，哭丧着道：“老爷，您、您刚刚……把他——”
话未说完，“啪”的一声，他被另一个壮实老成的家丁一掌扇倒在地。
“胡说什么你！”那人红着眼，厉声吼道，“没长眼睛吗？！明明是他意图谋财害命！”
一旁又有人探出头来，怯生生应和：“没……没错！也许他失了脚自己撞上来的，能怪谁？”
地上的小家丁被吓得脸色苍白。他委屈地捂着脸，嘴唇哆嗦了几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打人的家丁凑到林瑞耳边，低声道：“老爷，不过是个外来人，您放心，等会儿小的就把他处理了，没人知道的。至于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许南霜身上。
林琰的死令她痛心，林家人的反应更令她心寒。她话都懒得说了，冷着眼看这群人打算如何。
林瑞倒不愧是一家之主，面上虽仍有些狼狈，几番折腾后已镇定下来。他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衣服的皱褶，同时换上了一副悲悯的神色。
“哎……好吧。”林瑞瞥了一眼地上的陆瑾临，又不忍地移开眼神，叹气道，“年纪轻轻的也是可怜……你、你们把他的后事好好料理了吧，不要声张。”
目光又落回许南霜身上。
“姑娘啊，发生这种事，确实谁也没有料到……”
许南霜看不下去，正想开口骂几句，却忽然注意到林瑞的目光越过她，朝她身后使了个眼色——
一个下人正蹑手蹑脚地绕到她背后，举起花瓶狠狠砸下去。
“嘭”的一声，花瓶在她头顶炸开，锋利的瓷片从耳边叮呤咣啷落下。
许南霜没什么反应，冷着脸，默默将扎满脑袋的瓷片一块块拔下来，又瞥了一眼身后人，神情颇有些幽怨。
那下人见状，踉跄着跌倒，声音哆嗦得像秋风中的树叶：“妈呀，她是妖怪吧？连血都不留！”
“不好意思，我皮糙肉厚，比较耐打。”许南霜淡淡道。
众人显然是被吓得傻眼了，满场寂静，只剩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林瑞和几个家丁警惕地挪着步子，在她面前围成了小半圈，谁也不敢大意上前。
“怎么，想毁尸灭迹，再杀人灭口？”许南霜冷笑，声音如刺骨寒冰，一句句逼问：“准备把他怎么样？埋了，烧了，还是分尸？不好意思了，这人就算是死了，也只能由我带走！”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接腔，更不敢上前。林瑞见状急忙吼道：“不过是个女子而已，给我抓住她！”
许南霜大喝：“敢上前一步，我要你们统统给他陪葬！”
众人又被喝退几步。
“哼，不过是小小的女鬼罢了。”
尖锐的女声划破剑拔弩张的空气，在似是而非的空间里回荡，振聋发聩。
紧接着，致命的光体朝许南霜奔涌而来，千钧一发，她周身却有莫名的剑影一闪一挡，卸去了袭来的气劲。那气劲四处飞散，齐整地划断了房梁，屋顶硬生生塌下来一截。
许南霜踉跄了几步，回头看去。半空中的女妖也有一丝意外，随即又冷笑起来。她悠悠抬手，几根无形的绳索像毒蛇一样将许南霜缠绕。
许南霜咬牙，这绳索越是挣扎越收得紧。她默默想，这女子，难道就是林琰口中的妖？
妖魅的女声又在耳边响起：“姑娘，你那鬼差朋友妄想和恩公作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女妖掳走许南霜，越过后院，一路疾行，在密林深处停了下来。
汹涌的鬼气盘旋在树林上空，汇聚成巨大的风浪，漫天卷地，掩蔽三光。
暴风中心，暮衣的身形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放开他！否则——”
暮衣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你口中的恩公已经毫无意识，不过是一股怨气，勉强救他又有何意义？”
许南霜松了一口气，暮衣虽与他对峙许久，但语气沉着，显然并未落在下风。
“听不懂话？你再不收手，她立刻在你眼前灰飞烟灭。”
许南霜皱眉，周身的绳索闪着明明灭灭的光，越收越紧。
“啊——！”却在此时，女妖莫名被暗袭，许南霜身上的绳索骤然一松，随后便消失无踪。
许南霜向来袭的方向看去，有一个身影从幽暗的林中缓步而出，待那身影走入月色之中，
她才看清他的模样。
玄衣白发，凤眼薄唇，五官可以用美艳来形容，但皮肤白到发青，毫无血色，甚至能隐约看到皮下的青筋，在月光的衬托下更是惨淡得吓人。
许南霜突然有一丝身为女鬼的羞愧，眼前这人……才更像凄艳凌厉的鬼魅，游走在惊艳与惊悚之间那种……
他略看了女妖一眼，懒懒道：“一只小妖，瞎掺和鬼界的事，有意思吗？”
话中虽满是嘲讽，但……竟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原本神情悠然，目光扫到许南霜的那一刻，却忽然定住。
许南霜心中生疑，然而那人看她的眼神太过冷静，她也推断不出个所以然来。
“……多谢。”许南霜觉得不自在，干咳一声，尴尬道。
玄衣人没搭理，更没在意她的窘境，还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一线月光照进密林，远处那道鬼气势头已经是虚弱不堪，眼看气数将尽。女妖大惊，不顾一切扑身上前，暮衣见状，立刻收回了手中火焰，抽身而退。他身形飘逸，鬼魅不定，只是转瞬便回转许南霜身边。那道鬼气得了片刻喘息，迅速地聚拢，向密林深处逃窜而去。
“她……是想玉石俱焚吗？”许南霜小心翼翼问。
“是。”暮衣顿了顿，似看了一眼旁边的玄衣人，“收魂简单，但若牵扯到妖道伤亡，就比较麻烦了。下次吧。他怨念深重，必定还会回来的。”
“多谢阁下给这个面子，留她一命。”玄衣人笑道。
暮衣道：“不，我也有自己的考量。”
许南霜心里觉得好笑，这么耿直的回答，还叫给面子呢。
玄衣人显然并不在意，肃然道：“在下苏凛。今日一番相聚着实有缘。不过，此刻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来日再会。”
一番话，有点突兀，也有点莫名其妙。
苏凛语罢，又淡淡扫了许南霜一眼，才转身离去。
忽而寂静，林间只剩寥落的沙沙声。
许南霜问：“他也是妖？”
暮衣道：“妖族有三，离禹，计鸾，祝梧。离禹族为上古飞兽的旁支，轻盈敏捷，亦可扶摇青空之上。计鸾族传闻为炎帝后裔，人面鱼身，无发无足，依水而生，二者皆隐居于北洲十二山，很少入世。唯有祝梧族与人类最为接近，纠葛也最多。”
许南霜调侃道：“看他一副操心像，没准就是一族长老什么的。”
暮衣不言。月色皎然，他的身影被渡上淡而朦胧的光晕。眉目温柔缱绻，像积蓄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汽，许南霜知道他是在深思甚至算计什么，但眼神偏生像是单纯而懵懂的放空，平和又温顺。
大概之前玄衣人妖冶诡奇的面孔给她的对比太强烈，许南霜觉得此时的暮衣简直意外的……清纯。
“我们去给林琰收尸吧。”他目光微动，淡淡开了口。
想到林琰，许南霜眼神黯淡下去。世事无常，昨天她还和那人扯皮抬杠，今日却……
她叹了口气，沉重道：“那怨鬼直奔薛碧凝而去……恐怕就是当年郁郁而终的大夫人吧？林瑞清醒之后反应相当心虚，一定是因为心有愧疚。”
“没有这么简单，那冤魂……应当是林家的大少爷，林佑。”
许南霜瞪大了眼睛，十分讶异，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他不是离家出走了吗？！”
暮衣平静道：“我探寻到他生前的零碎记忆，和薛碧凝母子争执时被他们杀死。”
许南霜沉默了下来，垂下眼，目光渐渐变冷。
“……然后林老爷护短打掩护，毁尸灭迹，对外谎称大少爷和家里闹翻，离家出走？”
“是这样。”
她的手指不觉紧握成拳，被至亲背叛杀害，无论换做谁都不可能接受，以至怨憎缠身，入了魔障……自己生前最后一刻，会不会也是这样的心情？
林间寂静若死，雾蒙蒙的白霜在月色中缭绕，深夜的寒意悄悄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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