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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谈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大街上已经颇有生气了。许南霜实在不愿待在林府，便一连几天赖在街边的茶铺里。
一整个早晨，都断断续续有林府的八卦飘进她的耳朵。她手指轻敲木桌，饶有兴致地听着。
“听说没，林瑞前天竟认了个干儿子！”
“反正他有的是钱咯，认一打干儿子都没问题。”
“啧啧，对一个路人……都比对自己大儿子好？”
“说到底，还不是想哄他夫人开心。”
“他做人差劲，对那薛碧凝倒是真心……”
“你说，蒋氏若泉下有灵，会不会气活过来？”
“还别说，他们家前几天又闹鬼——”
“哎呀，还是不说了！”
“徐大夫，您开的药我吃了两副，就觉得好多啦！”
“那就好。”
“我这毛病多年不见好，也就在您这里才有了盼头。徐大夫医术如此高明，那林瑞居然还瞧不上？去什么左江城请大夫？”
“哼，谁又巴望他看上？他到底是知好歹，知道我看不惯他为人，根本就没敢来找我。”
“这……原来如此。”
“大儿子跟他断绝关系，小儿子客死他乡，我看也是他咎由自取。”
“的确是教养不当，对小儿子宠爱过头了。”
“林束祸害了那么多姑娘，他以为花点钱就能摆平？只可惜啊，天道好轮回。做了这么多缺德事，死在异乡，我看也是报应吧。”
“那件事我一直觉得蹊跷啊……”
“我听那症状，正正是那些见不得光的病。他当然要拼力遮掩了。”
见对面医馆的大夫忙碌去了，她转回头，看向对面而坐的暮衣。
“你是觉得林府有怨气么？”
“是很强烈的怨憎之气。”他点了点头。
“不过，林琰说这里有妖物？”
他抿了一口茶，老实道：“我是鬼，不是妖，也不是道士，不懂妖气。”
“你是鬼，还喝茶啊？”许南霜揶揄。
暮衣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许南霜提着一口气，等待他回应，然而并没有下文，他又优哉游哉喝起茶来。
……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
“在下猜想……大概是冥界没什么好茶吧。”
声音从背后传来，虽是男声，却温润软糯似少年，又比少年人多了几分娇媚，简直让人起鸡皮疙瘩。暮衣端茶的手微微一滞，许南霜也是炸了，回头看去。
其人和声音也是相当一致的，身量纤细，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五官秀丽得过分，目若秋水，顾盼流连，衬得满大街的姑娘都苍白了下去。
“你是谁？”大概是因为长得太好看了，许南霜更加警觉。
那人利落地收起折扇，谦恭一礼：“在下乃云游四海的散仙一名，师门中排名老十，因此江湖人称“十公子”。
“哦？十公子啊。”许南霜并不买账，“那请问您的九位师兄姓甚名谁，立刻回答，千万别再让我看出你是编的。
“啊？”十公子措手不及，“那个，其实——”
许南霜无情打断，灼人的目光扫过暮衣，“你来说，我猜你认得他的。”
暮衣不抬眼，手中的茶杯轻轻一搁，热闹的时空便突然凝冻了。淡然自若的暮衣，正在咋呼的许南霜，一旁神色微妙的十公子，都定格成了一幅黯淡的画。
暮衣和十公子从“画中”抽离，静静相对。周围忽明忽暗的光体如冥河之水，流沙一般涌动着，时而汇聚时而散开，筑成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十公子恢复了原本的模样，眉眼锋利，正气浩然，五官硬朗了许多，颇有雍容威严之态，正是冥界第十殿转轮王大人。
暮衣静静看着眼前真正的十公子，又看了看“画中”弱柳扶风妖娆秀丽的美少年化身，皱起眉：“这就是你的审美。”
“不好看么？”十公子颇为得意，“我在街上转了一圈，似乎很受欢迎啊。”
“十公子，十殿下，转轮王大人。”暮衣深吸了一口气，“请以后不要再突然出现。这么大的惊喜，属下实在消受不起。”
“哎哟，脸色变得这么快。”十公子双臂环抱，戏谑道，“从前一向称兄道弟的，这才过几天，就急着跟本王划清界限。有你这种翻脸不认人的吗？”
“但你也看到了，她相当敏锐。”
提起许南霜，暮衣的脸色沉了下去，彼此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对了。
十公子有些讪讪地，自顾自地说起来。
“哎……不错，我今天来跟你碰头，也是要说说这件事。”
“……”
“轮回井的事，我私心也是认为闹严重些更好。但轮回井毕竟是当年赤琰上神亲手打造送来冥界，并非凡物，难动手脚也是真的。一不小心就业火雷劫了……我也着实被吓到。”
“……”
“幸好她没事，若是散魂了，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
“好吧我承认我是没谱，下手重了点。”
暮衣仍旧没有回应。
“喂，至于摆这种脸色吗？”
十公子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暮衣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我没有翻脸，你自己心虚，才觉得我翻脸了。”
十公子没了语言，只觉得胸闷异常，怒道：“那你刚刚看我戏呢？！”
“我没看戏，我也心虚。”暮衣坦然道，“毕竟主意是我出的。”
十公子无语凝噎，承认罪行还这么一副正直坦荡不做作的姿态，也是挺清新脱俗的。
“你心虚什么？”他愁上眉梢，“你现在无官一身轻啊，这事败露了，亲爱的左司殿大人必定会抓住机会把我往死里整。”
“如果败露了，我会吸引他的注意的，你无需担心。”
十公子听到这话，很受用地挑了挑眉，却见暮衣垂下眼，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起来。
“当时看到业火天雷之中的她，好像看到曾经的自己……就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未免有些讽刺。”
十公子心中意外，这家伙曾经……也是在乌烟瘴气的幽明司摸爬滚打过的，还会说这么天真浪漫的话？简直矫情。他满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打断了暮衣：“行了行了，别没事就在那自省，你让坏事做尽的左司殿大人情何以堪？”
他走上前，拍了拍暮衣的肩：“事实证明，她本就不该替人去死。你救了她，又能找借口回阳世调查，岂不是两全其美？”
“不要靠近。”暮衣稍后退。
十公子默了默，显然已发现端倪。
“神色虚浮，内元紊乱……”他将暮衣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脸，“我很好奇，是什么把你身体掏空了？”
他猛然间想到什么，惊诧地看向旁边的许南霜，恍然大悟，咋舌道：“你这是……度了多少功力给她啊？！”
暮衣见遮掩不过，坦然答：“一半。”
十公子坏笑：“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什么愧疚，我不信，我不听。”
暮衣眼神悠远，并未流露出任何情绪。
“……也许是吧。”
轻烟一般的声音，在似是而非的空间里飘散开。
十公子一直觉得，暮衣是真真正正的鬼，他不沾尘世，好像没有什么惦念，轻得随时可以消逝。即便是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血肉模糊的过往，也只是不值一提的浮光掠影，不会痛苦，也不会刻骨铭心，轻而易举就能忘却。
十公子怔了片刻，又恢复如常。
“死神棍，又开始装。哎……我突然有点同情这位许姑娘了。”他忍笑着，拍了拍暮衣的肩：“不过，做兄弟的还是想忠告你一句，算计太多可能会得不偿失，真诚方为上策啊。”
暮衣点头道：“受教。”
“对了，我这次来，还要提醒你一件事。”十公子压低了声音，“你应当已经注意到了……这里出过事，煞气极重，掌辖此地的勾魂使恐怕早就被黑了。这事儿早晚会有人管，你别出风头，小心被左司殿盯上。”
暮衣仍是淡淡：“好，我知道了。”
十公子看他半晌，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这家伙反应越平淡做出来的事往往越令人吐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摇摇头作罢。
“走了。”身影没入茫茫白雾中，渐行渐远，缓缓而去。
四周流动的光体散去，暮衣回到现实之中，发现原本热热闹闹的集市如今冷清了许多，许南霜也不见了。
有细碎的吵闹声传来，远远望去正是林府大门口，那里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半条街的人都被引过去看热闹了。
暮衣上前，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
人群中心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哭喊着要人。
“我们家阿才啊……一大清早来送豆油，到现在都没出来过。你说，你们到底把他藏哪里去了？”
一旁的林府管家也是欲哭无泪，已经是语无伦次，“我们没事儿藏他干嘛？能卖钱还是能煮了吃了？”
妇人一听更是不得了，嚎啕大哭，“你们把他杀了吃了，你们好狠啊……这林府果然是有鬼！”
管家红了眼，“你别蛮不讲理！他挣了钱保不准去哪里逍遥了，别赖我们。”
“胡说八道！我一直守在这里，他就没从这个门出来过。”
管家也是掏心掏肺地解释，句句血泪，嗓子都喊哑了，“王嫂啊……他真不在府上了。所有屋子，包括大少爷的屋子都找了，说句不好听的，连井底和茅坑底下我们都翻遍了，没见着啊。”
管家拍了拍妇人的肩，安慰道：“您还是先去别处找找吧。”
“不行，我要找林老爷问个清楚……你们赶紧叫他出来！”妇人力气大得惊人，鲁莽地推开了人，一股脑地就要往里冲。
“老爷陪夫人看病呢！”
管家急了，赶紧招呼手下把人给拽住。
暮衣越过争吵不休的人群，进了大门，只见原本金辉流转的辟邪法阵已荡然无存。
冷风拂过，墙檐上锈迹斑斑的铜钱轻轻碰撞，发出寥落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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