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岭之花种植手册

　　闪电消散，业火退去。天地间一片空旷，寂静无声。

　　“我在哪？”

　　天与地是一色的纯白，在遥不可及的天边模糊了界线。这个世界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与世无争的细雪轻柔落下。不真实的安静中，连自身的存在也变得不可捉摸。自己仿佛变成了随风飘散的飞雪，四处辗转，又好像由始至终，只是那个单薄的身影，孤零零立在雪地里。

　　“醒一醒。”

　　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仿佛晨曦穿透云层，温暖的薄金洒向大地，融冰消雪。

　　眉心有细腻的暖流缓缓送入，游走进全身血脉。霎时间，云开雾释。

　　许南霜吃力睁开眼，散乱的神识逐渐清明。

　　仿佛过了一世那么长，但事实上，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但这一瞬，比羽沉河拾取回忆那一刻还要痛苦千百倍，比陆瑾临施加给她的还要痛苦千百倍。

　　风声呼啸，冥河水流淌，腐朽的气息充斥了空旷的天地，这里还是刚刚和暮衣分别的地方。许南霜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竟倚在暮衣怀中。她搜寻记忆，恍惚想起最绝望的时候，是他的身影飞掠而来，挥剑劈开层出不穷的闪电，救走了自己。

　　见她睁开眼，并指抵在她眉心间的手缓缓收回，指尖上淡淡的光晕逐渐敛去。

　　“醒了？”他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迟疑，甚至恍惚。

　　“你骗人啊，生孩子会有这么痛苦吗……”许南霜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地哼哼着，没有注意到他微妙的变化。

　　暮衣凝望着轮回井的方向，眼中如隔了一层轻纱薄雾，看不分明，不温不火的声音道，“轮回井从未如此出现过这种状况，若是晚一步，方才的你就魂飞魄散了。”

　　“什么？！”许南霜惊坐而起。

　　得到的是一阵沉默，她隐约觉得其中有猫腻，又追问：“我以为我这辈子做了多大孽呢！所以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连串的追问，暮衣都没有回答。

　　许南霜见他似乎要走，着急了：“喂，你去哪啊，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吧？难道这个事也不归你管？”

　　“轮回井之所以出现异常，很可能与你的死因有关。我去幽明司找左司殿，查生死簿。”

　　那背影长身玉立，不疾不徐、却又如金如锡的声音令人觉得很安心，许南霜目光微微恍惚。

　　“在这里等我。”

　　幽深天际中，滚滚乱云无声翻覆，孤高的血月在云层间时隐时现。

　　暮衣沿着流淌不息的冥河水，向西而行。未至幽明司，却先一步遇上匆匆赶来的第十殿转轮王大人。

　　十殿下是中年男子的模样，身量高大，器宇轩昂。身着玄色面灰色里的广袖深衣，五官刚正，眉宇间正气浩然，放在人间，便是那位高权重的能臣之像。

　　彼此心神领会地交换了眼神，暮衣才略略低头，俯身作揖。

　　“轮回井发生何事？”十殿下声若洪钟，却带一丝掩藏不住的焦急。

　　“回大人，轮回井降下业火天雷，尚不知是何缘故。”他行完礼，用很轻很轻、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灵识音问：“怎么会这么严重？”

　　十殿下脸上一贯严肃着，但灵识深处，却慢慢传出底气不足的声音：“许久不曾接触轮回井，脉路不熟，手抖了……”

　　微垂的眼捷遮盖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暮衣低着头，在灵识中低语道：“事情闹大了，他们恐怕已经察觉，你快去看看。”

　　十殿下了然于心，不再多言，彼此不着痕迹地错身，往各自的方向赶去。

　　暗红的新月从云层间缓缓探出头来，为错落有致的恢弘殿宇染上一片绛红，也照亮了殿前匾额上浓墨重彩的“幽明司”三字。幽暗的远方，有风雪般的清冷身影缓步而出，向大殿走来。值守在殿门两侧的鬼卒见状，忙不迭拦在他身前。

　　“求见左司殿隐昭大人，有事禀报。”暮衣在殿前缓缓停下脚步，目光深长而悠远，似越过了他们，望向大殿的深处。

　　其中一个鬼卒抬了抬眼皮，吊着嗓子慢悠悠道：“你是负责哪片的？”

　　“第十殿转轮王麾下，引渡司暮衣。羽沉河方圆三十里，由我管辖。”

　　另一个鬼卒暗地里戳了戳同伴，彼此交换眼神后，避开了他，开始低声地交头接耳。

　　暮衣不动声色地看着。

　　“左司殿昨天才说了，若无要事不可打扰他……”

　　“可不是？万一左司殿又怪罪下来，哎那可真是受不了了……”

　　“事关重大，若有片刻耽误而出了问题，你们同样担不起。”暮衣朗声打断了窃窃私语，语调淡然，却透露不容拒绝的威严意态。

　　两名鬼卒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让他进来。”

　　洪亮的声音从殿内向外传来，如层层激荡的海潮，经久回荡，气势非凡。

　　见上面发话了，他们也自觉地让了步。另有鬼卒走出，接引暮衣入殿内。他绕过重重的回廊，来到隐昭素日里接待议事的书房。

　　书房内安静异常，香炉上一线青烟缭绕着，不同于冥界惯用的安魂香，倒更像是阳间修道之人爱用的香，寥然沉寂。左司殿轻衣云袖，眉目清朗，乍一眼看去，的确像仙风道骨的修行者。

　　“何事？”

　　“今日有一道魂魄，轮回中出了问题。玄字号轮回井产生巨大混乱，降下了业火天雷。”暮衣微微作揖，从容道来。

　　“业火天雷？竟如此严重……”隐昭惊讶过后，更多的注意力却被却眼前的鬼差吸引。

　　暮衣微微颔首，语调间仍然不疾不徐，“那道生魂差点魂飞魄散，轮回井也无法再正常运转。”
　　说完，抬眼便对上了隐昭的眼神，目光不躲不闪，不卑不亢，平和却直指人心。

　　听闻此言，隐昭的神色越发凝重，“此事重大，定要差个水落石出。若有人敢违抗天道轮回，暗中作梗，断不可轻饶。”

　　他抬手，掌心凝出一块浮着幽光的令牌。

　　“凭此令牌，可自由出入浮生一页阁。你先去找阁中长老查阅生死簿相关记载，再与我禀报结果。”

　　“是。”暮衣接过，退出了书房。

　　不过多时，一缕黑雾在隐昭身旁化生，凝出了人形。

　　“大人，就这样让他去查吗？”

　　隐昭目光幽深，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沉冷的语调仿佛凝结成冰，“他摆明了是要来查个明白，我若不主动提及生死簿，更令人生疑。”

　　“也是。”祈渊恭谨地点了点头，面上却浮现疑惑，“但当初，我们已打点好每个关节，轮回井更不必说，许南霜替命应当是万无一失的，怎么会产生业火天雷这么大的反应？”

　　“轮回井有无异状？”隐昭沉声问。

　　祈渊微微低头，拱手一礼，“属下方才勘察过，轮回井并没有任何可疑痕迹，的确像是排斥生魂，才降下的业火天雷。”

　　“好。”隐昭沉默了片刻，又道，“这个暮衣……”

　　“之前我也注意到了，他进退有度，举止从容，能为远超寻常鬼差。但毕竟是第十殿的，我不好多去打听。”

　　隐昭约略挑起了眉角，眼中隐含深邃的笑意，“老十手下的？难怪了。”

　　“许南霜在去轮回之前，一直被陆瑾临纠缠不休。可能被十殿下留意到了，才授意他来试探我们。”

　　“陆瑾临？”隐昭略笑，眉目又恢复明朗之色，“这好说。解铃换需系铃人，引陆瑾临去试探回去便知。”

　　“是。”祈渊得令，浓雾般的影子渐渐散去。

　　待在奈何桥边的许南霜没敢到处溜达，等久了又觉无聊，便开始研究路过的鬼魂。

　　各式各样的神情都有，但大都诡异，因为他们几乎长期维持同一个表情不变，持续性的狂喜或悲恸或扭曲。她试图沟通，但大多数不理她，偶尔有几个会回头，冲她阴恻恻一笑。

　　一团米黄色的奶猫蹒跚路过，许南霜惊喜不已，忍不住蹲下身去逗弄它。

　　“喵~”小猫眯着眼，支吾了一声，听的人心都化了。

　　“你不要害它。”

　　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淡然却掷地有声。

　　“啊？”许南霜猛地回头，看见是暮衣，松了口气，又仍不住抱怨，“你……你怎么走路没声音的！”

　　她说完立刻后悔，鬼怎么会有声音？只好轻咳了一声，缓解尴尬。

　　“这里的轮回井已经毁了，它还要走很长一段路，去别的轮回井投胎。”

　　百鬼陆陆续续走过，小猫已经落单掉队。暮衣抱起它，幽幽飘走。

　　许南霜盯着他的背影，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他其实可飘可走，走的时候分明还是有动静的，自己一定能察觉。那么刚刚……就是鬼鬼祟祟飘来背后。

　　“这家伙怎么总是这么耐人寻味呢？可疑。”

　　他送走了猫，又从远处遥遥飘回来，许南霜经过当下的观察和之前的回忆，觉得他的行路方式也并没有什么规律，大概就是随心所欲而已……吧？

　　“怎样了？”

　　“你指猫还是自己？”暮衣问。

　　语气很沉稳，大抵不是在开玩笑。但看着那抽离又漫不经心的神态，许南霜非常担心他会在下一刻就睡着。

　　“当然是我自己啊。”

　　暮衣点头，摊开手，生死簿的残影渐渐于半空中浮现。无需任何外力，书页便无声无息地翻过，终于在其中一页缓缓停下。泛着微光的书页中，依稀可见一个蓝衣女子的身影，如水面的倒影，起伏不定。那页纸字从生死簿中翩然落下，像翅膀残破的蝴蝶，在风雨中无主地飘摇。许南霜缓缓伸出手去，纸张便飞入她手中。它褪去光芒，变成了寻常纸张。

　　她垂眸，指尖不经意地摩挲纸张，神情若有所思。

　　——是半片残页，纸字残缺。

　　“生死簿上和你有关的记载，只剩这个了。”

　　纸张被撕去大半，生平注记、夭寿生死、机缘因果，皆无法得知，只剩姓名。

　　许南霜。

　　“我果然就是许南霜……”她喃喃低语了许久，又抬眼问，“你之前说，轮回井之所以会出意外，是与我的死因有关，什么意思？”

　　“冥界要接引的魂魄成千上万，为避免差错，每个关节都设置排查手段，轮回井亦然。”

　　“我被人换了命格，是替死鬼吗？”她握紧手中残页，尽量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

　　“不。严格来说，人的命格是不可能真正被交换的。它依据的是天道缘法，其无为无形，却是自古固存，无可撼动。”

　　“天意不可违，然，事在人为。有人瞒天过海里应外合蒙混过关，还是成功地把我弄死了，是这样吧？”

　　见暮衣不言不语默认了，她目光冰冷嗤笑一声，扳着手指头数起来，“这么大的差错，勾魂使，各路引渡司，阎罗十殿，幽明司……一路下来统统都没发现问题。很好，你们冥界水相当深。”

　　被火焚，被替死换命……究竟是哪路神仙如此恨她，如此处心积虑地要陷她于死地？

　　“没错，但还是小声一点，这里不安全。”

　　听到这么坦荡荡的提醒，许南霜冷不防被噎了一下。暮衣到底供职于鬼界，本以为他会遮掩含糊些，没想到竟如此直白。

　　她抬眼看向他，灼灼目光流露几分迫人的势态：“然后呢，你们打算怎么办？”

　　“人死不可复生。冥界仍然会安排你去转生，只是会有一些补偿的。”

　　“这个不重要，我才不会老老实实地去投胎！”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想知道的是，这件事你们怎么查，派谁去查？”

　　“我。”他淡然回答，漠然而冷清的目光飘落在她身上。

　　许南霜哑口无言，默默理了理思绪，问：“你？你不是负责引渡吗，还查案？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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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之后，又没下文了，好在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要死不活总差一口气的说话方式，语重心长道：“请继续讲。”

　　他认真想了想，慢悠悠回答：“这是转轮王殿下和右司殿大人的意思，所以没有为什么，我不得不做。”

　　既然是他，那更好了。她眼睛发亮，巴巴凑上去，“需要帮手吗？”

　　暮衣眼光闪烁，不露痕迹地往后飘去些，“如何？”

　　“这和阳间查案一个道理呀，死者才是最重要的证据。”

　　看着那双坚定而清澈，却充满决意的眸子，他只是叹气，“你已经没有记忆了。前尘往事与你无关。”

　　“我记忆没了，但脑子还在。”她不满地反驳。

　　许南霜抬眼悄然凝望，他的眉眼温润如玉，却无悲无喜，她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低而郑重，“就当是我欠你一个人情吧，这件事我必须亲自弄清楚……我不要生生世世被人算计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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