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子时已过，二人都没了睡意，相互依偎着靠在草堆上，断断续续地闲聊起来。
　　“姐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石韬玉问她，“你还要找刘楚报仇吗？”
　　项明珠点头：“仇是一定要报的，但是我们先去陵南。等把你安全送到胥大哥身边，我再另想办法。”她恍然记起胥善则在杨园的提议，心里有些动摇起来。离开了敦成，报仇更是希望渺茫，或许她该放下自己的坚持，做一回别人的棋子，也借一回别人的刀。
　　石韬玉想到很快就能与胥善则重逢，不禁兴奋起来，脸上不自知地泛起笑意。“不知道善则哥哥现在在做什么。我离家这么久，不知他可曾听说，可曾找我。”她满怀好奇，说着说着又不禁惆怅：“不知道他有没有想我。”
　　项明珠心里很是矛盾。她认石韬玉为妹妹，自认理应坦诚相待，理应告诉她胥善则曾在敦成出现。然而一旦说出此事，便要承认自己为一时私欲隐瞒双方消息，石韬玉定会生气，甚至可能就此翻脸。而如果此时不说，将来见了胥善则恐怕也瞒不住。项明珠举棋不定，越发后悔当初的一念之差。
　　石韬玉听她半天没动静，小声询问道：“姐姐？”
　　一声姐姐叫得项明珠心软，眼下的祥和让她恋恋不舍，念头转动，不由生出几许侥幸。她决定能瞒一日是一日，寄望待到不得不说时，二人情分已深，也许石韬玉会因更多顾念而轻易原谅。她就此拿定主意，出声应道：“嗯？”
　　石韬玉本想和她说说胥善则，刹那间莫名感到意兴阑珊，便止了话语。
　　项明珠知道她睡不着，有心逗她再开口。她想了想，故意正襟危坐盯住石韬玉：“阿玉，我突然想起一件颇为可疑的事。杨月娘给的那本书，我将它放在茶案上，似乎曾被人偷偷翻看过。”
　　不出意料的，石韬玉腾地一下涨红了脸，做贼心虚似的瞥她一眼，然后便欲盖弥彰地扭过头去，嘴上搪塞道：“哦，是吗？”
　　项明珠忍笑道：“我发现那书被挪动了位置。”她前倾着去探石韬玉的表情，悄声道：“你看过了吧？”
　　石韬玉猛地回过头来与她对视，脸上红彤彤的，说不清是羞是恼。“我是看了，我就是好奇而已。”她含嗔带怨地瞪项明珠，“姐姐不是也看过吗？”
　　项明珠愣了一下，脸上也烫起来，挑眉故作不知：“我什么时候看过？”
　　石韬玉冷笑：“你知不知道自己看书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揉搓页角？”
　　项明珠见她说破，索性大方承认了：“好吧，那我们两人都看过了，谁也不许取笑谁。”她笑着摇了摇头，自己解围道：“本来也没什么的。”
　　石韬玉认真道：“确实也没什么，画技算不上精巧，线条古怪扭曲，除了猎奇全无美感。”
　　项明珠忍俊不禁，睁大眼睛一副聆听高见的模样。石韬玉若有所思道：“诗词也是毫无新意，总是酥香软玉，桃红柳绿，风花雪月之外空无一物。”
　　项明珠瞠目结舌，半晌才大笑出声。石韬玉莫名其妙地看她，等她笑够了才问：“姐姐觉得我可笑？”
　　“我是觉得你可爱。”项明珠伸手摸摸她的鬓角，脸上笑意犹未褪尽，“阿玉，这些只能是我们姐妹间的玩笑话，明白吗？”
　　石韬玉觉得她这份叮嘱实在多此一举，自己并非不知分寸，但转念一想，或许这就是所谓“姐妹”，可以分享秘密，私底下无所顾忌，但又彼此关照维护。她忽然间竟有些感触，于是点了点头。
　　项明珠见她一边答应一边似有所想，不觉微笑起来。二人沉默了一阵，石韬玉扭头见项明珠目光放空，神色有些凝重，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项明珠坦诚道：“在想敦成，不知眼下情况如何。”
　　石韬玉歪了歪脑袋，回想之前所见城中起火的情景，料想敦成应该是被攻陷了。那么刘楚的境遇会是如何，是被俘、被杀还是流亡？
　　项明珠喃喃道：“朔阳军攻城期间，我父亲不分昼夜驻守在城头，带着敦成的将士们誓死抵抗，未曾放敌人一兵一卒进城。而今晚，这支急行军初到敦成就能搅得城中大乱。敦成的守卫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要么是今夜的守军疏忽懈怠，要么是有人里应外合。”石韬玉分析道，“不论如何，刘楚败了，你该高兴才对。”
　　项明珠蹙眉攥紧衣角，内心有些矛盾。她既希望刘楚难逃此劫，又不甘他命丧他人之手，总觉得唯有亲自手刃仇人，心里才能痛快。
　　石韬玉隐隐察觉她的纠结，伸手覆住她的手背劝道：“姐姐，只要刘楚死于非命，就是报应不爽。至于他死于谁手，又有什么区别呢？”
　　项明珠明白她说的在理，颜色稍稍舒展。
　　二人此时尚不知道，她们看到的敦成城内那一片大火，正是刘楚的行辕所在。而在她们遇见急行军后不久，敦成的城门便被城内策应的将士打开。城上虽有守军，但大多都已事先通了气，少数不知情的也望风而降。急行军长驱直入，到了城内才遭遇巡城卫队的阻击。之后驻军出动，双方陷入激烈的巷战。而刘楚，在沈家宴席上意兴正酣，却突然接到敦成城破的紧急军情，才火急火燎地带领陈正等人离开沈家。
　　沈家门外埋伏了一队人马，皆是昔日项峰旧部，在刘楚的清洗中委曲求全得以存活。等刘楚一行全数走出沈园来到街上，忽然杀声四起，黑暗冲破静默潮涌而至。护卫们将刘楚和陈正护在中央，众人且战且逃，在行辕外与攻城的先锋短兵相接。
　　陈正等人护着刘楚退入行辕，却不料府中仍有埋伏。驻军迟迟未到，刘楚心里清楚，定是被牵制住了。身边卫士寡不敌众，一个接一个倒下。刘楚怒不可遏，眼看又有一人高举着刀砍向自己，他突然推开陈正迎面上前，劈手将刀夺下踹开来人，反身替陈正挡了背后偷袭。
　　外面出现了光亮，似有大队人马举火而来。二人被驱赶至客厅，身上都负了伤，犹做困兽之斗。陈正一心保住刘楚，奋力砍杀数人，趁乱推他逃跑。
　　刘楚无心恋战，绕过梁柱欲从后门脱身，岂料刚跨过门槛，突觉背后一刺，剧痛由胸中传来。他低头，只见一把刀穿胸而过，刀尖在自己眼下淋淋地滴着血。刘楚微怔，隐约觉得身后那人也愣了片刻，继而猛地用力前推，几乎将刀柄没入他的胸膛。
　　刘楚松开手中刀，缓缓转身，耳边传来陈正的惊呼。他睁大眼睛打量那个杀了自己的人，普通士卒的衣服，毫无印象的面孔，眼里甚至带了点错愕。刘楚向后仰倒，满心觉得可笑，笑自己叱咤一生，竟死于无名小卒之手。
　　陈正难以置信地扑到刘楚身上，下一刻便被制服在地。姗姗来迟的驻军负隅顽抗，打斗中散落的火把点燃了帘幔桌椅。火势迅速蔓延，行辕没入一片红海之中。
　　大火烧了两个时辰。而城外的小屋里，项明珠和石韬玉相互依偎着，在风雪过后的静谧中，分享了一个浅浅的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