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石韬玉哭着醒过来，神色惊疑不定，眼中泪光涌动。
　　项明珠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情态，伸手为她拭去眼泪，抚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哄劝道：“别怕，别怕，只是梦而已！”
　　石韬玉心有余悸，迟迟说不出话来，只是双手握拳按住心口不住地喘息。
　　项明珠见她反应如此之大，联想到之前她不肯入睡，便猜这不是寻常梦魇，于是关切道：“你不肯睡，是因为怕做噩梦？”
　　石韬玉气息稍平，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看来此事由来已久，恐怕已成心疾。项明珠想着，试图令她宽心：“梦境颠倒虚幻，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是虚幻，是真实。”石韬玉睁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目光中惊恐已然退去，反而显出冷峻，“是我曾经亲身经历，想要遗忘却挥之不去。它一遍遍的，在每一个雪夜入我梦境。”
　　项明珠看她眼角犹带泪痕，顿生怜爱之心：“你这样有多久了？”
　　“很久，记不清了。”石韬玉深吸一口气，“事情发生在我六岁时，当时我大病一场，记忆模糊不清。但每逢雪夜，梦中旧事重演，逼我一点点重新记起。后来每到下雪之夜，我都不敢入睡。时至今日，已经习惯了。”
　　“这样怎么行？为何不想办法克服？”项明珠忧心道，“令尊令堂是否知道？胥大哥呢，他知道吗？”
　　石韬玉摇头：“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此事。就算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因为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项明珠见她如此消极，疼惜道：“你告诉我。虽然回忆无法改变，但我可以帮你分担些许！”
　　石韬玉感激地看她一眼，摇了摇头。但项明珠露出坚持的神情，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石韬玉终于有些动容，轻轻呼出一口气，说道：“我六岁生日，因为同柔则怄气，离家出走，一路打听，到了生我的石家。门房领我进门，去见石氏夫妇。”
　　项明珠有些惊讶，虽然知道石家欺骗石韬玉，却没想到石韬玉幼年曾经回去过。想来那段记忆并不美好，所以石韬玉至今不愿以父母称呼石氏夫妇。
　　石韬玉道：“我表明身份，本以为会受到家人的欢迎和接纳，但石氏夫妇对我十分冷淡。石夫人拒绝认我，而石老爷说会派人通知胥家接我回去。我在院子里遇见了石家那几个孩子，她们对我动手动脚，令我十分不自在。我想回客厅里坐着，走到门口时恰听到里面的人说话。”
　　项明珠已经明白过来：“是石氏夫妇在谈论你？”
　　“对。我听他们两个互相埋怨，才知道原来石老爷是睿则哥哥与善则哥哥的启蒙恩师。据说他本打算继续教诚则和灵则，但因为当年处置我被父亲发现，失去了父亲的信任，没能继续留在胥家家塾，损失了丰厚的酬劳。石夫人为此心怀怨恨，说后悔没有直接将我扼死在襁褓里。”
　　项明珠目瞪口呆，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父母。她心疼石韬玉，伸手把人圈住给予安慰。
　　石韬玉勾了勾嘴角，流出一丝冷笑。她继续道：“我听到他们的对话，害怕他们会拿我泄愤，于是偷偷溜出了石家。我想回家，可是匆忙间走了岔路，迷失了方向。傍晚下起了雪，我又冷又饿，盲目乱走，走到一片破旧棚户中。我看到远远的有火光，就赶过去。可到了近前，我看到那些围在火边的人全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他们在烤东西，一个个面黄肌瘦，表情很是狰狞。我觉得骇人，不敢靠近，就悄悄躲在一边。起初我不知道他们烤的是什么，只觉得闻起来特别香。后来大概是烤好了，那些人一拥而上抢夺起来。有一个抢到了，就躲到门口，背对着人群狼吞虎咽起来。我很饿，眼巴巴地望着他吃，突然发现他咬在嘴里的，居然是一只手。一只人的手！”
　　项明珠被骇住了，只觉喉头发紧，胃里翻腾起来。石韬玉抬起手来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打量：“那只手，还没有我的手大。那个被烤熟吃掉的，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她说着攥起拳头抵住心口，想要按下阵阵翻涌的恶心。项明珠忙搂紧她，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没事，没事，都过去了！”
　　石韬玉抓住项明珠的手臂，闭上眼睛平复片刻，然后才继续说下去：“我太害怕了，怕被他们抓住，所以转身就跑。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也许是他们发现了我追了过来。可我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跑，一直跑到街市上，看到店铺里透出来的光，身边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我才觉得安全一点。那时天已黑透，雪越下越大，我分不清方向，只想跑得更远一点。再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了，就躲在人家的门檐下。我想着不能被抓住吃掉，想着休息一下继续找回家的路，可不知不觉就没了意识。等我清醒过来，已经是在我自己的房间里了。”
　　项明珠松了一口气，虽然明知她好好的就在眼前，却还是揪心不已。
　　“后来我听善则哥哥说，他是在胥家正门的门檐下发现了我。大概冥冥之中，我命不该绝。”石韬玉叹息道，“我本该忘了这段经历，可是每到下雪之夜，我就会梦见那吃人的场景。在梦里，无论我如何挣扎，总是无法逃脱被抓住后架上火烤的命运。”
　　项明珠抚摸她的鬓角，声音和手势一样轻柔：“流民饿殍，易子相食，这些我也曾有耳闻。但你绝不会遭遇那样的绝境，也就无需担心。你该试着放下这段回忆。”
　　石韬玉哀伤道：“乱世之中，变数难测。譬如我们现在，和流民又有什么区别？”
　　项明珠因她的悲观而难过，但却找不到言语来辩驳。思及眼下境遇，她倒觉得石韬玉尚且好过自己。石韬玉还有胥家可回，有胥善则可依靠，人生充满希望。而她项明珠早已失去一切，真正的孑然一身。若有一天她与石韬玉分别，一定会十分怀念这段同甘共苦的日子。
　　项明珠感慨不已，心念一动，对石韬玉道：“阿玉，不如我们结为姐妹如何？”
　　石韬玉颇为意外，抬头与她对视。项明珠言辞恳切：“在钟陵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这段时间我们相互扶持，我很感激有你陪伴。如果你愿意，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我会尽我所能照顾你，保护你。”
　　石韬玉心中有些激荡，想着自己原本是有亲姐姐的，而且不止一个，可这么多年来从未感受过姐妹亲情，有的反而欺骗自己利用自己，比陌生人都不如。反观项明珠，在杨园时照顾自己，为了帮自己脱身而令报仇之事半途而废。她说感激自己的陪伴，自己又何尝不是从她身上汲取温暖。
　　石韬玉心意已决，认真地点头唤道：“姐姐！”
　　项明珠顿时眼眶一热，握住石韬玉的手：“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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