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那天晚宴上，卫南公宣布要扩军攻打钟陵。将军巷的百姓大多是钟陵来的流民，又理所当然是被征募的对象，双方因此起了冲突。在场将领有些对卫南公忠心不二，有些却顾惜钟陵百姓，大家各有立场，故而发生内讧，卫南公不幸死于混战。”
　　石韬玉疑惑道：“使者相信吗？敦成驻军相信吗？”
　　胥善则看着她迟疑了一下，坦诚道：“当天还有两个人幸免于难，如今正在军中养伤。使者已经去探望过了。”
　　石韬玉回想这几日风平浪静，便明白了那两位幸存者的选择。她轻轻扬眉：“卫南公生前并不亲近陵南驻将，这次赴宴带的人除了刘进都是亲信。你在他帐下效力多时，也仍未能列席，难道刘进竟能收买他的人？”
　　胥善则叹了口气：“当然不是收买，只不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罢了。”
　　石韬玉见他感慨，在心里摇头，问道：“是你去说服他们的吗？”
　　胥善则默不作答，看她面露担忧，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
　　石韬玉继续道：“刘进在陵南驻军中根基不浅，到敦成攻打刘楚时，陵南主力都跟随而来。虽然后来大部被卫南公遣回陵南，但也有些被编入敦成守军留在此地。卫南公此举就为防备刘进，所以在陵南稍稍得力的除了你与唐胜，还有几位现下仍在敦成。另外还要再加上项峰旧部中接应你们的人。这样算来，刘进身边可用之人不少，为什么凡事都要你出头呢？”
　　胥善则的目光变得深远起来，凝眸端详她道：“阿玉，你想说什么？”
　　石韬玉有些犹豫似的瞄了他一眼，垂眸道：“没什么，只是你先为刘进亲信，后又表面上被卫南公重用，如今又帮刘进刺杀卫南公。我怕刘进不是真心信任你。”她说着，忽然心念一动，微皱眉头看向胥善则，迟疑道：“使者也是你去接待的吗？”
　　胥善则从容地点了点头。
　　石韬玉恍然大悟：“使者对于你们编的故事也并非深信不疑，是不是？但他们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你们默许分裂敦明军，答应他们从此各自为政，对不对？”
　　胥善则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她。石韬玉认定自己猜中了，但看他迟迟不回应，目光却仿佛凝成实体，竟有些不敢与他对视。她微微垂眸撇过头去，语意幽微道：“你怎么不说话？”
　　胥善则此刻心绪复杂，不答反问道：“你是从何时起，对军务政事如此热衷？”
　　“什么？”石韬玉扭头迎向他的目光，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神情。
　　胥善则面色微妙，眉间似蹙非蹙：“是谁教会你这些？”
　　石韬玉愣了愣，认真考虑起答案来。关于军务，从前她主要是从李昌那里打听。想到李昌，她忽然记起李昌尸体被从酒楼中抬出去的情形，不由得心头一滞。
　　胥善则见她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忍不住叹气道：“我没有教过你。卫南公也不会教你。你在这项府之中，却对敦成形势分析得如此透彻，那只能是李昌告诉你的，是不是？”
　　石韬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李副尉很少为我分析这些。不过他对我有问必答，虽然总是点到即止。”她说完，见胥善则脸色不善，心中很是茫然，又解释道：“我也曾听卫南公和姐姐提过只言片语。”
　　胥善则意识到她并没有明白问题的关窍。他心里有个疑问，但不确定该如何提问才能得到确切的答案。他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直截了当的好，于是问石韬玉：“这几天，你可曾怀念过李昌，可曾为他难过？”
　　石韬玉不解地打量胥善则，发现他并不像是吃醋或介意，倒仿佛这真是个严肃的问题，比那些军务政事还要严肃。石韬玉隐约觉得这个问题像一场考试，胥善则是她的考官，而她琢磨不透考官心中的标准答案。她只能诚实：“怀念时而会有，难过也在所难免。但他忠心护主，最后为了救卫南公而死，算是死得其所。我觉得，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圆满。我只是有些不习惯，有时恍恍惚惚觉得他只是又奉命远行去筹措粮草，过段日子就会回来。”
　　胥善则看她面露真挚，显然言为心声。他悠长地叹息了一声，心里百感交集。
　　石韬玉答完了便要反问：“你介意？”
　　胥善则摇了摇头，但又很快轻轻点头：“有些事，我也没想到我会在意。”
　　石韬玉有些糊涂，看他神色纠结，忽然警惕起来，不安地小心打量胥善则：“你反悔了？”
　　胥善则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不由得微微出神，等明白过来后却颇为动容。他看石韬玉神色起伏，忙摇了摇头，随即叹道：“阿玉，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迟钝一点，笨一点。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还不够聪明。”
　　石韬玉似懂非懂地看他。
　　胥善则继续道：“有时候，我希望自己也能更聪明一点。”
　　石韬玉不确定自己是否懂得了他的话中深意，只是听他这样讲，心里没来由的感伤。她佯装不懂，对着胥善则讪笑：“你正是凭着过人的聪明才智辅佐刘进，怎么忽然说起这样的傻话来？”
　　“是傻话！”胥善则也笑起来，伸手拂过她的鬓角，怅然道，“是人难免犯傻，而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更傻。”
　　石韬玉心头沉了沉。四围一时安静，忽然听到远处隐隐似有琴音传来，幽柔哀婉，如泣如诉。但再仔细聆听，却又消失不见，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石韬玉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了。她忽然有些害怕，将脸埋进胥善则怀里不去看他，瓮声瓮气地问道：“哥哥，你究竟想说什么？”
　　胥善则见她如此不由得心软，再开口时语调已不再惆怅，而是变得温柔。“其实我最希望的是，以后你想我的时候，不要用这里。”他边说边伸手在石韬玉的太阳穴上点了点，然后移到她心口轻轻一戳，“而是用这里！”
　　石韬玉胸中剧震，抬起头来仰视胥善则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胥善则的笑容淡淡的，像秋日里的晨曦，在石韬玉眼里映下一片柔和的光。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片刻，胥善则低下头来，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石韬玉心跳骤然加剧，四肢却有些僵硬起来，方才无意识的姿势此刻觉得无处不别扭。她犹自手足无措，胥善则却已松开怀抱，和她拉开了距离。石韬玉心里像潮涨潮退，高高的浪头冲击过后，转眼远退千里，留下无尽的空虚。她呆呆地站着，茫然若失。
　　胥善则道：“我该回去了，过两天再来看你。”说着转身朝外走，没走两步又想起一事，回头对石韬玉叮嘱道：“你自己多保重，也要小心看护项姑娘，别让她再做傻事。”
　　石韬玉有些魂不守舍，下意识点头道：“我明白。”
　　胥善则看她仍神思游离的模样，想了想又道：“将军说了，要为我们主婚。”
　　石韬玉神游天外片刻终于回归，定睛一看，胥善则早已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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