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

　　递上那茶杯的时候，邵安总觉得阿辛要跟她说些什么，然而阿辛的双唇颤了几颤，或许他有话想说，但终于没有说出口。

　　事已至此，两人内心均知根知底，无需多言。心中千言万语，却如这从天而落的雨水一样，纵然浸透了天地，却终究归于沉寂。

　　炉中的火快要熄灭的时候，邵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居然笑起来。

　　“阿辛。”

　　“嗯？”

　　“我们重生不过几天，你就已经病了两次。偏偏两次，你还都是找到我这里。”

　　“......”

　　她低垂下眼睫，敛去了唇角那苦涩至极的笑意。

　　“以前也是这样。虽然你总是嫌弃我，但是一旦病了，或是发生了什么，就一定会躲在我身后。所以我想，你其实是很喜欢我照顾你的。”

　　“......”

　　“可是，当我想要替你照顾这个国家的时候，你却这么恨我。”邵安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已经熄灭的炉子里，最后一缕青烟，也随着冷气化入了天穹，“皇上，雨停了。”

　　沈念辛抬起头，然而眼前雨虽小了些，却并没有停下的迹象，回头瞥见皇后嘴角一抹得逞的笑意，就知道自己又被她诳了，很不满意地瞪了她一眼。

　　“呐，”邵安轻声哄道，“等雨停了，再走吧。”

　　——你我之间所有的缘分，也只剩下一场雨的时间了。

　　......

　　那之后邵安真过了两天安分日子，苏云渺也好，沈念辛也好，除了每天清晨习武的时候能远远地看见皇帝上朝，这两个人就好像从她生活里彻底消失了一样。不论他们从前在她的生活里占着怎样的位置，也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但终究是怅然若失。

　　这几天她除了习武以恢复体力以外，也接连不断地把三位宫女送到醉仙楼去“实习”，让她们回报景宸工作的进度，一旦有任何意外情况，也立刻向她禀报，适当的时候甚至要壮士断腕，立刻终止计划。

　　邵安其实是很不安的——沈念辛是个被架空的皇帝，但到底还是个皇帝。而金陵城中武器的禁令也还没有到一张废纸的地步。她是仗着阿辛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非要管这事，还真不是不能管——

　　而且这一管，能管个大发。把她、景宸、邵家，全管进去。

　　然而事已至此，已经没法回头。要拖住沈念辛，首先要尽快备货、成行，其次要找些人和事暲他的眼。在宫外，可以借助金陵城中的腐败等，拖延被发现的时间，在宫中嘛......

　　邵安现在很认真地想着要不要把苏云渺找回来。以他的性格，要是真的讨厌阿辛，又怎么会当那么多年的贵妃？反正迟早都要入宫，要不说服他放下矜持，早点入宫算了。

　　对于苏云渺，她总是觉得捉摸不定。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对于多年的下属绝对了解，但又必须承认她时常看不透他——他除了冷漠、高傲、以及在行医之时的格外嘴贱之外，似乎还有一点别的，她从未得知的东西......

　　今日习武完毕之时，刚好小冬从醉仙楼里回来，还捎来了景宸的一封密信。邵安让柳青把刀放好，便开始读信。

　　情况不妙。信中说，从金陵城中收集来的武器不知哪里出了纰漏，竟然被人窃走了部分，而且好巧不巧还出现在了城中闹事斗殴的现场，督查此案的京城官员对于武器的来源产生了怀疑。现在正在紧急转移物资和笼络查办官员，以掩人耳目......

　　邵安读完了信脸色便不太好，小冬看出来了。她很想知道景老板到底在信上写了什么，但是当下人的，总不会直接问。

　　“娘娘，奴婢今天回来的时候，看到皇上提早下朝了。”

　　邵安眉头一皱：“他下朝干什么了？”他病不是好了吗？

　　“奴婢特意去问了一些下朝的官员，据说是因为和几位朝中重臣大吵了起来，差不多是撕破脸皮了，闹得不欢而散。不过，邵将军倒是没有被卷入其中。”

　　“你有没有问到是什么内容？”

　　“回娘娘，这个大家都不肯跟我说。”

　　......阿辛是因为什么缘故和大臣吵起来呢？......他好歹是皇上，通常情况下，臣子再怎么不忠，再怎么不把他放在眼里，也不至于连这个面子都不给......因为最近一直忙着出宫相关的事，精力全部都在醉仙楼哪儿，对于前朝的事倒是有些疏忽了，这一下子邵安还真猜不到这场争吵是因为什么，是私事，还是公事？

　　她啧了一声，宫中几个心腹现在各有安排，而紫儿这小丫头实在胆子太小没法为她所用，导致人手严重不足。要是这时候苏云渺在......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娘娘，”阿汶忽然进来了，神色十分焦急，“那个......苏神医来了，他说要马上见到娘娘！”

　　说曹操曹操到。阿汶话音刚落，苏云渺已经踏入了宫殿内室。邵安心头一凛：和上次黑灯瞎火不同，这次是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进来了，而且皇上还刚刚下朝——这胆子也忒肥了！然而对于苏云渺要说什么事，她却也根本猜不出。

　　几个宫女一看形势不对，邵安给她们一个眼神，她们就赶紧溜了出去。

　　“苏神医，许久不见，有何贵干？”她压底声音询问。

　　和她的客套不同，苏云渺上来就是重量级的：

　　“邵安，你要反？”

　　“......”

　　邵安是该说是，还是说不是呢？因为时机未到，她连自己身边几个宫女都还没告诉，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皇后寝宫说这种话题，是嫌她命长？

　　她忽然想起了信上的内容，瞬间产生了一个联想：

　　景宸这样做事细心周到、滴水不漏的人居然出现纰漏。武器从库房里出现在闹市中，到底只是出了意外，还是有人搞鬼？明明她后来特意嘱咐过他要瞒着苏云渺，那么景宸是绝不可能走漏风声的，所以苏云渺怎么会知道......？

　　苏云渺瞪着她，紧紧抿着薄唇，胸膛却随着呼吸起伏分明——他在努力压制着怒火。

　　“你疯了？我知道你心有怨气......我知道他害了你......你要是想出宫，我可以帮你......我愿意做任何事。但是你......甚至不告诉我，就要这般行事！”

　　他被气得话都说不连贯了，邵安听得脑门疼，也不知道怎么回他，倒不如说自己想说的：

　　“闲的先不提。京城中发现不明来源的武器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此话一出，苏云渺便注意到她手边新开封的密信，顿时心里已经明了几分，怒极反笑：

　　“和我无关系，可不算要紧。重要的是这件事和皇后娘娘有关，可算是坐实了！邵安......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且不说这些东西卖到民间要损伤多少性命，这些管制兵器，平民百姓即使买来不用，一旦被发现全家连坐！你知道你一个不慎要害多少人么？”

　　他今天的话多得就跟他行医之时患者不听话一样，而且言语之间尽是怒气，“为了迅速完成积累，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邵安，难道我当真看错了你？”

　　邵安心说我还看错了你呢，整的跟这东西她不卖，就没人卖一样。而且好歹都是在塞外待过的，那真正的蛮荒之地，杀人哪儿需要这玩意？有借口就行了。

　　兵荒马乱又没有粮食的时候，借口真是格外的多：哪家的妇人不忠了，一番酷刑伺候，满足了旁人的卑劣欲望后，一条人命自此飘零了；哪家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没办法，大人少不得，小孩还是可以少一个的......好点的无非就是进了被中原一带视为邪魔外道的曲冥教了，然而修炼之路尤为艰难。修炼这种短期即可大幅度提升功力的邪功，最后命数耗尽、早早不成人形地死去，只是时间问题，每一个教徒都心知肚明......

　　刀与剑终究只是途径罢了。杀人的不是刀，而是活不下去，不去怪让人活不下去的源头，而责备买卖刀剑之人......邵安知道自己的行径是也是肮脏的，然而这并不妨碍她责备苏云渺舍本逐末。话说他也并非没有见过人间炼狱之人，也该知道现实远不如书本来的高洁，何来理解不了她的念头？

　　“苏神医，”她长叹一口气，“你该知道，我们前世，大周是怎么亡的国吧？”

　　“......”

　　“‘一个不慎要害了多少人’，您这么说，也实在太抬举我了，本宫从未加害于谁，却也没拦住谁加害于我。况且......有个人，本可以拯救许多人，却生生把这大周葬送......也只用了十八年啊。阁下真的宁可跟着大周陪葬，也不愿动点脑筋吗？”

　　“邵安，你和他一个是君，一个是臣，怎能一样？他任性便罢了，可你......”

　　——是了，某人明明才华横溢又自命不凡，但是因为“祖祖辈辈不得入朝为官”，宁可在江湖里流浪蹉跎、当将军的谋士，也不肯稍作变通。可见在他眼里，规矩比结果重要。不过这人有时候又不是这样——譬如说经常进宫和皇后私自会面一类的，明显也不怎么合规矩。可见他的循规蹈矩也仅限于对君王个人。

　　一致对外的时候他是一把锋利至极的刀刃，虽然高傲，但亦执着。但若不遂了他的意，他掉过头来就可以伤了她自己。她前世对他这些缺陷不以为意，但是今生......他最好求上天保佑，不要到了她非处理他不可的地步。

　　“确实不一样。他身为君，连这一朝的人都看不住，宛如傀儡。本宫囚于深宫之内，但塞上荒野之风，从未在我耳畔将息。苏云渺，你我道不同，但我劝你记住这一点。”

　　邵安不把话说绝，脑中则飞快思索着，又想起前世苏云渺和沈念辛之间......顿时苏云渺的立场十分可疑。难道他不仅仅是为了道理的缘故，更是为了那个人......？

　　“邵安，”苏云渺那捻惯了银针的指节，此刻却被握得咔咔作响，他咬牙切齿道，“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我知道外面的人是拦不住你的。我只有亲自告诉皇上了。”

　　邵安脸色瞬间白了几个度。

　　她刚想到，实在不行只能“处理”了......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

　　宫里绝对不是大打出手、杀人灭口的好地方，尤其杀的还是未来的“苏贵妃”。但是万一事情继续恶化，该动手的时候，就绝不能拖了。

　　——想到自己重活一世，干的第一件大事居然是，把曾经抢走了自己的小鸟、背叛了自己、却也是曾经最器重的部下，堪称人中龙凤、救死扶伤无数的苏神医给杀死。邵安从来觉得苏云渺罪不至死......但是事到如今，或许当真如此了。几十年的旧相识。

　　那种悲哀的感觉，似乎在抽干她的骨髓。

　　除非她找到一个理由，能忽悠得像苏云渺这样愚忠的家伙，能愚忠到她这一边来，否则苏云渺与她二心，现在不能动手，要除掉他却是迟早的事。事到如今，她也只有勉强一试。

　　她死死地瞪着苏云渺，然而苏云渺自认无愧于心，面对她的目光毫不躲避。

　　“本宫承认技不如人，千算万算，却算错了。”——还是低估了苏云渺的能耐，用一个意外，从景宸那儿连骗带猜蒙出了她的真实意图，“人不会无故抓别人的缺陷，要么，你现在就去告状，彻底断我的生路（内心：那是不可能的）。要么，我认输，说吧，你要什么。”

　　她话音刚落，却见苏云渺瞪大了瞳孔，似乎不敢相信。也许是不敢相信她这么快就认输了。邵安心说来吧，让我看看你会不会上当了，让我看看你的的真实目的。

　　“......邵安。我只是......”

　　我只是不愿意你踏上凶险未知的路途，不愿意你再沾染上无辜的鲜血，不愿意你再背负上叛臣的骂名......仅此而已。可你却以为我在谈条件......我从来，都未曾奢望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啊......

　　——难于启齿。也难怪，毕竟名义上还是下属，可能脸面一下子扒得太干净，适应不过来。那就让我先开口吧。她站到苏云渺面前，略微一低头，眼神却是往上飘的，低声道：

　　“难道，其实和皇上有关？”

　　她声音极低，然而这一句话便如幽魂的低语一般，生生地往苏云渺的耳朵里钻。他心口酸胀，像是有什么东西把里面蛀空了。一提到那个人，苏云渺便觉得曾经的心伤都是错觉。心早已死了，只剩下一个膨胀可怖的、心的尸体。

　　“皇上驾——哎，皇上，您跑慢点儿，奴才跟不上啊！”

　　高公公那腻味而聒噪的声音打宫外传来，一个娇小身影，像一道黄色闪电一般，气急败坏地冲到她殿上来，一见他二人离得极近（邵安：扯淡！这是绝对安全的距离！），倒吸一口凉气，一跺脚，便气势汹汹地要来把他们分开。

　　（邵安：......我们中间刚好可以放下一个你）

　　邵安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说谁谁到。这又是什么巧合？还是谁给皇上报信呢？跑的是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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