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以脱离肉身，将己身命门——维持灵体永存的迦蒙灵场——交至女皇陛下手中为代价，神国得以建立；数万年后，面对统一阿琉尔全境的大军阀、人类共主埃波拉·D·荷安姆恩发起的谈话，林歇依然没能完全掌握主动权。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两位人类最伟大先贤之间曾产生过争端。”博览教会、学会诸多卷宗，云图肯定地说道，“他们反而进行过一场心平气和的对话。埃波拉阐述了自己的请求与这么做的理由，林歇也再度声明了他希望达成‘不朽’的坚定意志……最后，谈话以林歇应允埃波拉所请，埃波拉亦将在神国系统转化为贤者集团后加入这不朽共身而告终。”

　　“能不能再具体一点呢？”南追问，“他们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

　　“就像我们之前所讲的，”奎因回答，“话题围绕建立一个新制度的必要、必然与迫切性展开。林歇冕下虽无实体可以干涉当时乱局，然而，居于神国时刻注视子民的他却理应对这一切洞察烛照。所以我想，埃波拉冕下所请也未必就如历史记载的那样，是‘违背了林歇冕下的意愿’，”说到这里，她看了云图一眼，“林歇冕下并非被说服，而是默许……这大概是个双方都心知肚明不会有更好选择的选择。”

　　南也在思考。林歇身为叛离者，于外星海辗转逃亡两百年有余，直到对神国系统构建机制的初期研究完全结束，方才现身于追捕自己多年而无果的元帅府直属异端审问局视野之内。再然后，他便以前皇庭高层、现帝国要犯的身份被押送至雷霆，得到与元帅府不睦的女皇陛下之亲赦，组建团队推动神国系统真正立项展开。最后，在同元帅府与皇庭两方的谈判里，他选择了后者；为表示诚意也为达成所愿，他甚至牺牲了一部分主权从而瓦解女皇的忌惮之心，令她应允神国能以林歇本人的构想最终呈现而不被·干涉……一切事态发展似乎都处于他计划之中，未有分毫错漏。当这样一个心思缜密、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的人距离不朽仅只一步之遥时——他既已走至此处，又怎么会甘心就此止步？

　　南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林歇是否很早便认识到“神明”之境绝非一人之力可以企及，所以才创造了以超凡者共身、伟大者集群共同叩问不朽的机制？虽然帝国时代对潜能种、对灵能的研究不多，受当时技术所限，神国中其他神格都处于被主神格林歇压制的地位，但经过大混乱时代末期的文明复苏后，基于灵场与灵能的科学理论研究大放异彩，也为神国的进步提供了更多可能。面对埃波拉所求所请，面对埃波拉为换取林歇的允诺而同意加入神国——意味着林歇能在自己跨越十万余年寻求答案而未抵终点的道路上更进一步。那么，他会怎么做？

　　难道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到来吗……南觉得有点可怕。他当然不是“被说服”，甚至都不是默许，他只不过是从寄身神国时起便对后事有所预见，等待一切走入自己期望的正轨。对此，埃波拉冕下未必不知晓，然而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英灵不朽，他便能长久地、公正而无偏私地继续庇佑人类，一如他以凡人之身行走于人世时。

　　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尽管所求不同，他们终究还是达成了一致。

　　一路走来，南也算认识到了旁观者与庇佑者立场的对立。矛盾起于根源，似乎无法调和。于是她不由好奇，星国建立六万余年以来，集团内其他贤者们又有着怎样的分歧与对话呢？

　　教典上的描述是“同居共身，平等对话”，以宣告贤者们绝对彼此理解，保持一致。这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令南想起了废区最后一次作战时经历的[泛贤者化]：岑的灵体被无限放大，化身恢弘，无处不在；她的情绪受其引导，为其感召，甚至与他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姿态取得同步。她可以抓住从他心间流逝的一切模糊的思绪，尽管同样也是以极其模糊而不可言的方式。

　　即便如此，它也仅被冠以“泛”的名号——真正的[贤者化]，又在何等高度、以何种手段进行？

　　她的问题好像太多了。南挠了挠头。

　　“云图老师，您刚才说林歇冕下‘大约什么也不信’，我想我可以理解。”她暂时搁笔，认真地说道，“他从来都不是科学的信徒，而是不朽的供奉者……为了那个最终的目的，他可以献上一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将自己全身心托付于它。”

　　他追寻它，却并不令己身居于其下。他始终高昂头颅向心中梦影靠近，却不会朝它跪拜，虔诚地亲吻它的脚尖。

　　怎么说呢，大概是个很高傲的人吧。据说林歇少年时出身显贵，生活优渥，这可能就是他从不向别人低头的原因吧。虽然对于他为何生于统治阶级而又叛离了帝国，南想不清楚，而且看样子两位老师也不打算详作解释了。

　　进入仲裁所以来，南与多位天启圣徒乃至于执政官殿下本人有过谈话，她隐约觉得，教会高层所信奉或者说寻求的，与教会之外普通民众相信的，并不是同一种东西。

　　南凝视学室尽头供奉着的当代教宗罗塔黎亚冕下的神像，默默想，也许对“神”言听计从，反而意味着离那个位置更远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无论云图老师或者岑，都一直对她强调“不要停止疑问”。那不只是说给她听的教诲，更是他们对自己的警醒与督促吧。

　　“没错，就是这样。”云图欣慰地点点头。

　　“而历史，似乎就是一场轮回……”南又想到了其它地方去，一边说，一边审慎整理自己的措词，“旧神话时代先不提，古阿琉尔时代科技文明方兴未艾，那时就已存在着怪力乱神的，似乎叫‘玄学’的东西吧？然后是信奉科学，排斥一切伪物与伪理的泛帝国时代，再然后，是思想复兴、宗教学说繁盛的大混乱时代。到了现在的星国时代，则是科学与宗教、可说与不可说并存。”

　　“哦？你为何不提旧神话时代？”云图不置可否，笑问，“教会学会的人，一般都对那个时代很感兴趣吧。”

　　见南被自己问住了，云图眼底笑意更深：“不能因为对它的研究暂时还未盖棺定论，你就忽视掉它吧，对不对？”

　　眼看南要被云图忽悠带偏，奎因放下手中茶杯，开口道：“轮回……你这么说也不错。或许一直以来人类前进的方向，都是面临当前困境自然而然做出的最合适的选择。换言之，是宿命。”

　　说到轮回二字，南很容易便想起了自己曾有的短暂靠近于[法则]的时刻。她驱使与寻常灵质形态完全不同的黑色灵场，将敌人的头颅吞噬无物。那之后不久，她即见证了天启要塞[黑夜翡翠]的完全展开，发现自己曾掌握的灵场与要塞灵场何其相似：强度当然千差万别，同样的却是属于[法则]的气息。

　　它说，它是[零]。

　　轮回是法则，零也是法则。这世间万物始末都由因果律书写定局，他们能做的不是去掌控它，超越它，而仅仅是窥探它。

　　已被证实行之有效的一种方式，是[共鸣]。超感者研究规律以抵达真理，告听者日夜冥想以聆听神的指引，而灵能者依靠战斗来寻求顿悟……他们走过的路或许不同，然而那个为他们所注视的终点，是相同。

　　“我们相信，任何博大的事物，在终点之外都还有终点，不绝不灭，生生不息。”奎因说道，“但身为人类，我们穷尽一生所能抵达的道路的彼端，这就是真实的终点了。”

　　“难道不会觉得挫败吗？”南心情低落。

　　“挫败和疲倦，那是你的人生走到尽头之后才有资格说出的话。”奎因微笑道，“现在谈论这些，于你而言还为时过早。”

　　不愧是奎因老师，在今天她们杂乱地谈及了许多内容的情况下，在云图老师时不时插话的情况下，她还是将话题归拢至教导南的主旨上，以勉励作为本堂课的结语。

　　“是，学生受教了。”

　　南收拾好笔记纸墨，和桌上书卷一起放到箱子里。不知不觉便讨论了这么久，已经过了子夜了。南打算按云图老师吩咐去西崖边看星星，凌晨三点后，再去藏书馆整理温习今日所得。看书到日出前一刻，就直接来找奎因老师一起做早课。

　　随着实力慢慢增长，她也应逐渐告别每隔几天便定点睡觉的作息了，因为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除非甘于平凡，否则没有人可以活得轻松。

　　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果不曾心怀付出所有的觉悟，那么，她最好不要因一时狂热而踏上求索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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