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沉溺于不切实际的空想，寻求自我的解放。”

　　“恕我直言，奎因老师，它们同样是意义模糊的词汇。”

　　“然而，这就是最准确的描述了。”奎因回答。她没有立刻解释，顺着南方才的话，围绕“帝国时代末期已近倾颓”的皇庭——皇帝直属机关群——展开了话题：“皇庭之所以为皇庭，不是以臣民的谦卑和忠诚作为基石，而是因为他们在整整一个时代里，都牢牢掌握有最顶尖水平的科技，垄断了上层与下层间知识交流的通道。由此，皇庭得以左右泛人类帝国前进的方向三万年有余。”

　　“于人类文明史第二至第四万年中诞生的潜能种，有超过三分之二都曾供职于皇庭，为皇帝本人与其亲眷、军队、内阁所驱使。”奎因又告诉南一个她不了解的数据，“所以你就可以想象，这支配国家意志的机关，其规模究竟何等庞大。”

　　倘若放在今日，恐怕可与谛圣厅等量。而即使是谛圣厅——隶属其中的潜能种，再怎样也不会超过当代所有潜能种数量的五分之一。至少南就调研过，在教会、学会、中央政府与翳影军之外，就职于普通机构或得到准许以自由职业者身份展开活动的潜能种还是挺多的。

　　“看来是个高度集权的时代呢。”南略有惊讶，“我曾在书中看到过，皇庭向来鼓励民众从事科学研究与生产，学者的地位非常高。所以我本以为，帝国时代的社会风气是很自由开放的。”

　　奎因摇头。“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是个比我们当前所处更等级森严的时代。”

　　正因为极度崇尚科学，所以一切可推进科技向前发展的人，无论潜能种或普通人，都将在脱颖而出后被选拔至上层。上与下的阶级之间，几乎不存在中间地带。学者们享有极大的学术自由——否则曾身为叛国者的林歇，又怎么可能成功推动“神国”诞生——至于其他人，如果不能证明自己可为皇庭所用，那么便只能继续做供奉它的子民。

　　听见老师隐晦地带过造神者林歇曾经的异端身份，南短暂诧异后即迅速接受了这个设定。不管是从前岑提起他时微妙的态度，还是教典上对其生平过往的语焉不详……都让南觉得，就算那个人真的是这样，似乎也没什么可质疑的。

　　她边听边颇为认同地点头，在纸上奋笔疾书。

　　虽然星国时代规则严苛，并且就她目前所见，高层与普通民众间确实存在壁障，而仲裁所手中则更握有史无前例的强权，然而，身为最高领袖的贤者集团作风却与皇庭非常不同，基本是不出面理事的。事实上，整个谛圣厅的令行事达都十分低调。与包括爱因塞尔特在内等“统治阶级”成员的会面中，南并没有过多地领略到那种来自于权柄的威势，她甚至还时常向他们追问，而忘记了对方的地位远远高于自己。

　　“统治基石极其稳固，所以完全不需要宗教来充任辅助集权的工具，是这样么，”南思索道，“以及，宗教的存在反而会影响到帝国对‘科学’的寻求。”想到这里，她肯定地点点头，是这样没错了，它会阻碍帝国的进步，于皇庭预设的前进方向而言。

　　科技发达，生产力也蒸蒸日上。强大的人类帝国握有并渴望握有更多切实可见的力量，而非凭借宗教这等看起来虚无缥缈的东西，将民众凝聚到一起。

　　“或者说，不是不需要，而是兴盛的皇庭并不认为自己需要。”

　　“那个时代的人们，身上都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呢……”南最后这样评价，“尤其是与今时今日作对比。”

　　“因为彼时人类并不知晓自身仅只宇宙中再普通不过的存在，他们不了解泰亚虫族正蓄势待发，也未曾察觉冷血而强悍的不朽者的崛起。”云图插话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都以为自己是唯一具有高等智慧、孕育出了高等文明的高等物种，并将做外星海唯一的主宰。”

　　虽然话音里含着一如往常的笑意，但不甚客气的措辞还是令南侧目。她打量云图的神情良久，摸不清对方到底居于何种立场，而他却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一派坦然。南不得不挫败地确认：她那套察言观色的功夫，在他面前毫无效用。

　　说完这句，云图又不说话了，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于是南转向奎因。没错，兴盛的皇庭不认为自己需要，她回味着奎因方才的断语，“也就是说，老师您认为……永垂不朽的贤者集团，需要。”

　　“我可从来没有这么讲过。”奎因端然笑道，听上去不像是在严词否认。“只是一种出于时代召唤的，必要与必然。”

　　帝国公民相信科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实际上，并不能。转过极盛就是颓势初显，当上层逐渐意识到科技发展水平已逼近临界点后，终于开始探索另一条从未尝试过的道路，鼓励艺术家等从前被列入“不正经”行当的职业者们广泛活动。这种不被明言而又真实爆发的思潮由统治阶级蔓延至平民阶层，从此，人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来竭力寻求科学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可以解决一切的存在。

　　人类文明史第三万五千年至第四万年，帝国余晖将尽未尽之时，科技发展几乎停滞不前，却涌现出了一大批于后世留下盛名的艺术家、活动家乃至于“思想家”，尽管他们在自己生活的时代从未得到过正名。黑暗纪元降临前的这五千年里，也是各体裁抽象流派作品爆炸式诞生的时期——“深雪之巅神庙保存了其中一些，感兴趣的话，你可以去看看。”奎因告诉南，“无论是绘画、雕塑、音乐、文学乃至于行为艺术作品，都充满了尖锐而压抑的、混沌的思绪，彼此割离，也彼此呼应。正是你所说‘蓬勃生命力’的体现……却令观看者感到不安。”

　　每一次于收藏帝国末期卷宗与艺术品的回廊中徘徊，奎因都会被创作者们跨越了时代的迷茫与尖刻并存的精神火光所吸引：创作者早已身死，作品却可以留存于世，替他们发声代言。她修行日久，心如止水，这却是她难得会被引动心神、感到消沉的时刻。

　　繁盛似乎总与衰颓联系在一起，就像结局之后会是另一场旅途的启程。南想到了废区居民极度矛盾同时也不可分割的爱喜恨憎。或许不只他们，潜能种中既锐意进取又满怀消沉的人难道还少吗？比如，她的引导者。

　　思索片刻后，南问道：“并没有一股力量将这些分散的冲击统一起来，是吗？大家似乎都在朝着不同的方向使力。很难想象贤者集团，啊不，是神国系统，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文明史约三万两千年时，神国建立，当时在位的女皇借助它得以与掌控军部的元帅府对抗，复兴皇庭。不过，她对自己手下这位‘人造的神明’十分忌惮，所以神国系统作为顾问其实无从掌握主权。”没有过多讲述其中细节，奎因娓娓道来，“直到文明史三万七千年左右，皇庭倾颓之势无可挽回，新兴军阀崛起干涉政府行令，神国所在的能源灵场也落入他们手中——脱离皇庭实际控制后，神国系统逐渐有了更多话语权。然而，一切也为时已晚。”

　　“林歇冕下，是因……”南本想说因果派，但想起老师的提醒，又迅速改正，“是‘科学’的信徒吧。但他最后献身于神国，这样的行为方式，却给出了一个科学之外的答案啊。”

　　嗯，怎么说呢，看起来似乎背离了身为正统科学家的行事准则。南对造神者林歇的所有推测都来自于历代圣典的只言片语，她从前一直认为，他是个严谨到严苛而决不允许一丝错漏的人。

　　“是吗，你这样想？”奎因尚且不言，云图便笑道，“我却觉得，他大概什么都不信呢。”

　　“可是，林歇冕下曾于教典中留下过‘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指引我，只除了永垂不朽的规律与真理’这句话诶？”南回答，“我觉得他应该很虔诚的啊……”

　　南发现云图对林歇的话题很感兴趣。想了想，又觉得太正常不过了：作为当代最伟大的学者之一，向往生活在另一个时代的最伟大的学者，这不是理所当然？虽然他们一个是超感者而另一个是修正者，但强者与强者之间的对话，恐怕并不会仅因身份差异就存在壁障吧。

　　“昨晚我不是对你说过，重要的绝非途径，而是终点吗？”

　　云图重述了刚才奎因没有涉及的一些细节：“神国得以建立，其实源自一场交易。林歇冕下是被元帅府通缉多年的叛离者，隐遁两百多年后，带着神国系统的全部研究结果重返雷霆，从前的罪名被一笔勾销，他与军部、皇庭两方展开谈话。最后，女皇成为那个开价合理的买家……再之后，当时可与女皇直属军务尚书分庭抗礼的元帅府没落，女皇重新取得对军部的绝对掌控，还得到了全知全能的‘神’的辅佐；而这位‘神明’永无越过她干涉实权的可能，因为只要切断迦蒙灵场的能源供应，永生便到此为止——于女皇陛下，于林歇冕下，这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奎因止住了云图接下来的话。

　　神国创立，皇庭迎来复兴。对人造人、对修正者的研究迅猛发展，潜能种新分流派也陆续诞生，借助居于神国的“神”的指引，科技水平与社会生产力都被拉动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然而，也许是爆炸式进化大大缩减了时代原本的有效寿命，短短几千年后，人类便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走至了极致，不得不开始寻求可能存在的新的突破口。

　　“或许是被迷乱的狂热所笼罩，面对逼近的不朽者与泰亚虫族联军，人类并不相信帝国可为其击溃，而是继续投身于己身的‘解放’之中。”奎因作了总结，“这就是文献上记载‘人民于后方自顾取乐’的含义。在当时，除了控制政府的新兴军阀等极少数人，大概没什么人保持着清醒。”

　　那也是非法思想团体——严格来讲，在帝国时代，所有涉及“独立思想”的团体都算非法——活动最频繁的时期。一向只信奉也只尊崇科学的帝国，逐渐容忍了这些从前判定为“怪力乱神”的东西走上街头。

　　乱象丛生，皇庭无力约束。军阀忙于集结调遣军队作战，政府几近瘫痪，“神”失却肉身，面对乱局而陷入沉默；至于其余尚清醒者，纵使声嘶力竭，奔走疾呼，也无人倾听。

　　“所以大混乱时代各派宗教兴起，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南若有所思，“因为它们是帝国时代末期各个思想团体活动的余韵，未尽之语。”

　　“我们也不好说，不朽者发起的那场几乎毁灭人类的战争，到底是星国时代的‘因’，还是帝国时代的‘果’。”奎因又说了这么一句话。

　　当科技已发展到极致，文明将在迷茫与困顿中自发寻求转型是必然之举。不朽者于这个时间点来袭，可以说是以外力强行为人类寻找突破口的尝试写下了结局：要么彻底毁灭，要么新生向前。

　　即便没有不朽者，人类一样会面临此等困境，面临自身毁灭的可能。

　　“我想，我大约明白您的意思了。”沉默许久，南慢慢回答。

　　而那个以外力强行写下的结局如何，也很明显——不朽者突然撤军离去，人类得以苟延残喘。文明一夕倒退，知识传承断绝，几乎所有科学产业基设都毁于一旦。然而，那个新的突破口依然尚未找到。

　　在漫长而彼此隔绝的大混乱时代里，远离了上位种族的践踏，人类终于开始沉下心来认真思考，究竟应走上怎样的道路。纷繁的流派学说、观点思想，就是他们思考过后给出的不尽相同的答案。

　　虽然答案各有不同，但总有一点十分相同：掌握真实的力量的同时，他们也需要立于更高处的精神支柱。

　　“是否可以这么理解，”南说道，“在漫长的思考与求索之后，人们终于明白，到底哪一种制度才能令人类阵营重整旗鼓。”

　　所有“不科学的”，都将与“科学的”并存。也因为潜能种于那场惨烈战争中的活跃，最后，兼具这两种对立特质的神国系统，被时代推到了台前。

　　“立国者埃波拉，真的是一位很伟大的人呢。”对这位人类星国真正意义上的父亲般的存在，南真心实意满怀景仰。正是他以洞穿过去、预知未来的超凡智慧，一手推进了神国系统从叩问不朽的试验品到人类领袖、星国庇佑者的转变。

　　“当然，埃波拉冕下的举措确实造福人类深远，没有他便绝没有今日的星国。”云图在旁平静地说道，南依旧猜不透他的立场，“而与此同时，也违背了林歇冕下的意愿。”

　　其实南能够理解。想做旁观者、想做问道者的人，大概很少有谁会愿意成为背负责任的统治者：立于局外何其轻松，不辜负自己便是成全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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