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岑却笑了笑。“是吗？很诚实的评价。那个时候，我也没想过你与我会如今日这般并肩作战。”

　　“但那个时候您已经预料到，我会成为与您一样的人了。”岑对她的评语，对她说过的话，即使身在白圣堂避世苦修数十年，她也依然未能忘记。

　　“也不算很笃定吧，”他回答，“虽然我向来相信自己的嗅觉，但你是不是我的同类——却仍需时间证明。”

　　“那么，目前的结论是？”南忍住笑，问道。

　　“马马虎虎，勉强满意。”

　　“也就是说，我现在已经取得您的认可了？”南面露期待地望着他。

　　岑瞥了她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你的路还很长。所以，我不会说那些可能令你变得骄纵起来的话。”

　　这话说得可真绕，南无语，他就不能适时地、稍微地坦诚一点吗？不知道在面对执政官殿下的时候，岑是不是也能保持作风……

　　“一直以来我都很好奇，爱因塞尔特殿下究竟是何等伟大的女性，”她不那么直白地讲道，“才能教导出您这样……这样优秀的人。”

　　岑决定装作没有听懂。“爱因老师，”他仰望天穹，极其罕见地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去，“是在迷途中拯救我的人。”

　　“你不是对我的过去很感兴趣吗，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一次，岑完全转过了脸去，令南无法探查他脸上神情的细节。“我出生在南疆某个不知名的小星球——是个比弗洛森特更僻远的地方——与父母、与兄弟姐妹一起过着十分清苦的生活。我是家中仅有的具有潜能种天赋的孩子，这也就注定了他们对我寄予厚望。”

　　“你可能想象不出，在那样荒僻贫瘠的星球上活着，到底有多艰难。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囚徒，被这场从生至死永不歇止的酷刑折磨……他们告诉我，只有成为强者才能踏足繁华的内星域；而如何成为强者呢？当然是杀人。这是降生于晶矿资源已逐渐挖掘殆尽的无名星球上的我们，唯一的选择。”

　　“十六岁时，我攒够了移居内星域的公民积分，但只能自己一个人走，因为当局回绝了我家人并行移民的申请。然而，即使如此，我的父母与兄弟姐妹依旧要求我带他们一起。”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一切与自己毫不相关。“也许是因为潜能种天生感情冷漠，而我也已为这个家付出过太多——我拒绝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另起话头：“四百多年前，星国南疆曾短暂兴起过一个非法宗教组织。他们豢养灵能者少年，并驱使这群少年互相角斗、以命相搏。败者凄惨地死去，尸体莫名消失，不知被他们拿去作何用途；而胜者，则可以得到价值巨额公民积分的奖赏。”迎着南惊讶的眼神，他说了下去：“没错，当异端仲裁所捣毁这个非法宗教团体的窝点之时——我正身处其中。再然后，我便跟随行动梯队长官返回了克丝缇娜，成为一名审判官。”

　　灵能者体能强悍，即使在未觉醒时，也远比普通人更擅长做体力活。自岑有记忆开始，家中所有追捕雪矿鼠以定位晶脉、向当局兑换公民积分的工作，便全由他一人负责。父母永远忙于照顾年幼的弟妹，尽管他的所谓兄弟姐妹们，除了抢走他偷偷藏起的糖果之外，什么也不会做。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一个又一个不停地生下孩子么，答案很简单，”岑冷笑道，“因为他们指望着能生出潜能种，让它来改变他们本无力改变的命运。”

　　很不幸，他就是那个承载重望降生的孩子。而更不幸的是，在他之后，父母并未能生下第二个身具潜能种天赋的孩子。

　　随着家中人口越来越多，他的父母也越来越清楚，凭岑赚来的公民积分、凭这个星球上逐渐稀少的晶脉可兑换的公民积分，要凑足一家人都移民至内星域的数量是远远不够的。那时候他们便对岑提过，希望他加入某个地下结社，以同他人角斗的方式来“为家里人做更多贡献”。

　　“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们正是这个秘密结社的信徒。”他对南说道，“或许我与兄弟姐妹的降生，也只是一场献祭而已……不被祝福，不被期待。”

　　“诶？”南十分震惊，“可是我记得，你的资料上写着——你的父母也都是潜能种啊。”

　　“那是假的。”岑却告诉她，“我的档案早已被爱因老师封存了，我很感激她替我隐瞒这一切。”

　　没有什么比身为潜在主神格继任者同时却也是异教徒后裔的事实，更令人感到讽刺的了。何况他罕见的天赋——甚至也可能是□□诡异仪式影响下的产物。

　　南不在这个危险的话题上纠结，而是说道：“他们的要求太过分了！你肯定拒绝了吧？”

　　“当然。”岑回答，“难道在你眼中，我是那样逆来顺受的人？”

　　“你不是。”南反而微笑起来，因为她想起了岑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你会抗争到底。”

　　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讲下去：

　　岑第一次拒绝后，父母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直到岑的十六岁生日到来，那一天，他告知父母自己即将启程前往内星域，而家人的随行移民申请并未得到批准——在同胞兄弟姐妹的逼视之下，父母再度询问他是否愿意前往结社之时，岑摇了摇头。

　　“我回绝了。”他语气平淡地说道，“但当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可压制潜能种力量的特殊灵场内。”

　　“我不知道他们是为换取公民积分而卖掉了我，或者是向他们信奉的教宗献上我作为祭品，又或者二者皆有之。无论如何，我得不到答案了。我只知道我想要活下去，也应该活下去——在我做下决定的那一刻，潜能觉醒了。”说到这里，岑讽刺地笑了笑，“此后，虽然我胜了一场又一场，但应得的奖赏却从来没落到过我手上。所以我猜，他们大约还过得好好的吧。”

　　直到南疆异象终于引起了异端仲裁所的注意，他也在最后一次的清灭行动中被拯救。星海何其广阔，他却无处可去。所以，岑选择了与代理人们一同返回仲裁所，在漫长的修行之后，就任审判官。

　　他选择以战斗来叩问自己存在的价值。而叩问的结果是——没有价值。

　　“又隔了几十年，我遇见了爱因塞尔特老师。”

　　她并未告诉岑那个终极的答案，却为他指明了他应该去寻求什么。也是从那一刻起，他踏上了由自我真切选定的道路。

　　“如果没有老师，我也许会就此沦为仲裁所随处可见的、忠实执行使命的杀人机器，不问答案，不求结果，最终在日复一日的战斗中毁灭自我。”岑看着南，眼底浮现笑意，他终于明白了注视后继者是怎样一种忐忑又狂喜的心情。“所以我在想，或许我与老师的相遇，是命运使然也说不定。”

　　南使劲点头。“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没有遇到您，我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简直无法想象呢。”

　　“如果没有遇到我，你的父母或许还活着。”

　　“不，”南却回答，“您不必做这种假设。您与我都清楚，在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边境地带，非潜能种的生命有多么脆弱。”

　　“起码，你会有一个还算幸福的童年。”

　　“比起拥有幸福的童年……”南低下头，岑也不清楚她说这番话是否为了安慰他，“在痛苦之中寻求答案，是更为重要的事。”

　　“无论如何，你总比我幸运。”眺望极目之远处的星陨带，岑低声说道，“因为我并不——”

　　他终究还是将那几个未说完的字咽了回去。然而，南明白他想说什么。

　　因为他……

　　从不为人所爱。

　　所以，也不必为人所爱。

　　南觉得今夜的情况有点棘手。虽然打定主意要让岑向她吐露过去，但他的坦诚，却早已超出了她预期。

　　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他终于也能在她面前放下心防了？比起弄清原因，南更头疼的是——等岑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到底对她讲了些什么之后，她又该怎么面对他。

　　她清了清嗓子，问道：“成为审判官之后，你回过家乡吗？”

　　她无非就是想问他，有没有回去寻仇吧。岑失笑，摇了摇头。“他们都是非潜能种。四百七十九年之后，唯独我，依旧活在这世上。”

　　事实上，从老师告诉他“要向前看”时起，过去曾囿困他的一切，便已不再能动摇他的意志、左右他的心神了。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南抿了抿唇，犹豫再三，决定冒险将那个疑惑已久的问题问出口，“您寻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寻求的，他想要的……

　　他注视星海尽头，并追逐心中的那个模糊的至高点。然而这答案太过抽象，所以无需明言。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但不是现在。”岑却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很多事情不是仅只追问一次，便能有结果的。”

　　他沉默良久，终于又说道：“今夜我对你说过的话，希望你忘记。”

　　“我会的。”南回答得很快。所以岑也就很清楚，她根本没往心里去。

　　他又叹了口气。“做一个坦诚的人，是件极端危险的事情。因为它随时都有可能为我们招致不幸。南，答应我，即使面对最亲近的人，也不要暴露弱点——永远。”

　　他是在告诫她，不要对他坦诚以待吗？以及，他今夜所说，那些在南看来不吝于心上最深刻伤疤的东西——也早已不再是他的弱点了？

　　她想不明白，但嘴上依旧回答：“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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