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一只手托住厚厚的卷宗，另一只手还得翻页，深红空不出多的手来点烟，只好放弃。嘴里没什么滋味儿，他便只能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找点别的乐子了。

　　他嘴角一翘，从正式开始记录的第二页念起。

　　“你是家中长子，也是兄弟姐妹间唯一的潜能种。六岁以后，你的父母生了第二个孩子，可惜是个普通人。所以，养家的重担便落到了你头上，当然，包括赚取公民积分的工作。”他掀了掀眼皮，笑道，“被全家人寄予重望，是不是挺幸福的？就是有点辛苦，也不算什么。一年之中你只能在阿琉尔复兴日休息上半天，其余时间全在劳作。竟然如此勤勉……那个时候，你们恐怕迫切地希望移居内星域吧。”

　　岑没搭理他。此时深红脾气反而尤其得好，他不以为意，继续念道：“十六岁的时候呢，你已经存够了自己一个人前往内星域的积分，也凭自己潜能种的身份拿到了移民许可。你再度向父母明言，自己将离开这个家庭，并且不会与任何亲眷同行。”

　　“他们盛情邀请你与家庭成员共进一次最后的晚餐，”卷宗哪里会将细枝末节记录得如此详实，这段话全是深红边看边随口瞎编的，然而见岑沉默不言，他大约可以猜到，自己瞎编的内容距事实也八九不离十了，“你的故乡是颗极其偏僻的荒凉小星球，通往中转星的定时飞艇开走了，又哪能那么快等到下一班呢？于是，你同意多留一段时间。”

　　“想到此去恐怕一生都无法再相见，你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又即将远行，见父母兄弟落泪，”听深红越说越离谱，岑干脆完全转开视线，任他在耳边聒噪，“总之，暂且放下心结之后，这顿饭也算吃得尽兴。”

　　“然而，酒足饭饱，再度醒来之时，你发现自己已非身处故土，而被转入了某处由秘密结社掌握的地下角斗场中。”这一段是卷宗上白纸黑字记载的，没了自己发挥的余地，深红的语调便归于平淡，“你在囚室内看见了与你身上伤口印记相似的图腾，于是你明白，你的父母在发现你将永远不再受身为非潜能种的他们所控制之后——将你献给了虔诚信奉着的教宗。”

　　注视接下来短短一行文字，深红的神色也逐渐郑重：“那一刻，你的天赋潜能，觉醒了。”

　　但好景不长。顿了顿，他又回复本性：“十六岁就觉醒力量，还是从那样一个僻远得要什么没什么的小星球出身，一觉醒就是多少来着？我瞧瞧，”他翻回上一页，“嗯，觉醒之初就有A+，你果然是个天才嘛。”

　　他感觉到旁边书记官席位有人正目光灼灼地瞪视自己，但深红装作对此一无所知，继续道，“地下角斗场中，都是如你一般强大的孩子。你并非一直战无不胜，偶尔也会失败。幸运的是，好歹没有受过重伤，或者当场毙命。就这样，在地下角斗场生活的几十年中，你亲手杀了两千五百零八个人，直到异端仲裁所出动清剿结社，”先念到这里就可以了，他暂且放下卷宗，盯着岑，慢慢说道，“你被代理人救下，并跟随他们返回克丝缇娜，加入仲裁所。”

　　“所以呢，”岑端坐于原地，坦然回视深红，“现在，你要来追究我的罪？”

　　“怎么会？那个时候的事，与今天我们在法庭之上讨论的你当前的这件事，完全无关。”深红语气特别无辜地回答，“我说了，不过是借着档案卷宗的帮助，”他适时抖了抖手中厚厚一本书，“同你一道追忆过往，再和你开诚布公地聊一聊罢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深红面上镇定，心底却在冷笑，“你不会反对吧？”

　　岑厌恶地别开眼，不答。他一切反应都在深红预料之中，不反对就是默认，哪怕反对也不会有效——满室寂静，深红重又展开那不吝于他此刻眼中最强大武器的卷宗。

　　“第一次任务，主官无能，而听从调遣的你也没能成功拯救人质，那个小女孩就这样惨死在你眼前。第二次任务，任务倒是顺利，但你跟随的主官却重伤不治，就此陨落。”

　　“……第三十六次任务，这一回，主官叛逃——作为直接关系者，你必须接受调查，于是在仲裁所地牢关押了近一年时间。”

　　一直念至第一百零九次任务记录，翻过此页，深红低低“咦”了一声：“中间怎么没了？”

　　露易菲奥拉心知肚明。这个时间段，应是已就任执政官的爱因突发奇想重回自己出身的异端仲裁所拜访故友，从而遇见了岑。尽管她不那么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爱因与岑虽年纪相去甚远，却十分投缘。那场仿佛偶然更仿佛宿命的对谈过后，岑即被爱因收入门下，成为她最后一个弟子。

　　涉及到执政官本人，涉及到主神格继任者的选拔，无论哪一样都列属星国最高机密。所以，为避免旁人从蛛丝马迹之中揣测到某些本不应知晓的事实，与其发生在同一时间段的事件，应是被档案管理者全数抹去了。执政官办公室留存的或许是原本，但烈焰法庭此时调阅的这一本，必定已是经过了适当删改的第二版往后了。

　　深红捏着书页，似有所觉，瞥了岑一眼。当然，他没能得到对方任何回应。

　　略作停顿，深红并不打算半途而废，接着念了下去：“第一百四十九次任务，下属反叛，劫持了另一名同僚作为人质。所幸这一回你应对得当，亲手处决了叛徒，而无人伤亡。”

　　“……第二百五十二次任务，你遭遇意外受了重伤，前往极地冰渊神庙疗养半年。”

　　“第三百零一次任务，你立了大功，在小队成员无一阵亡的情况下逮捕了此前从未被星国记录在案的博德变异种，与不朽者。但是，”中间那些乏善可陈的内容讲得深红都想打瞌睡了，眼神滑过下一行，立时清醒，“平民却受仲裁所行动牵连，死伤惨重。你救下了其中一对被波及的遇难夫妇的年幼女儿，并将她送往白圣堂。”

　　开庭之前，深红早已将这本卷宗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那个女孩的名字被隐去不提，然而，后文却又记载——数十年后，岑于仲裁所步步高升期间，突然毫无征兆从前线折返，参与了一次白圣堂学员授业考核行动的后方接应任务。

　　虽然这次任务的时间、地点、情况均未详细提及，甚至未有记名，但——深红琢磨着，以岑目前的位阶来看，再加上他特殊的灵体、身上那个意义敏感的象征着异端信仰的纹伤，以及档案卷宗中间莫名其妙的记录缺失……直接负责他的人，哪怕不是仲裁所最高主官，执炬者西法尔·嘉黎，恐怕也与其相去不远了。这样一位受上官倚重的高阶代理人，自当放眼建立卓越功勋于教会内更进一步，又怎会将时间浪费在区区白圣堂学员级别的非作战任务中？就算他乐意，指派任务的上官也不会愿意大材小用。

　　何况，在那之后，岑远赴星国边疆执行任务的频率便大大放缓，与他从前的作风几乎截然相反。稍加联想，尽管仍然不知这个出身白圣堂的女孩到底是谁，但深红已能断定，她必然是岑的关系者。

　　远房血亲，故人之女，或者……根本就是他的弟子？虽然要说收徒的话，按星国惯例，眼前这位青年又似乎太过年轻，然而深红转念一想，无论这个人做出什么事，他都无需感到奇怪。

　　深红暂时止住了发散的思绪。他嘴角浮起一抹隐秘的微笑，居高临下俯视着岑：“她的父母因你而死，你却没有将她妥善安置，而是送往白圣堂。那是个什么地方，你不必解释，大家都清楚。”

　　他刻意放慢语速，又以更慢的动作合拢卷宗，“随心所欲左右旁人命运……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他站在篝火与岑座椅之间，完全挡住了光。岑慢慢抬眼，然而未及回答，便听左边旁听书记官席上有人“唰”一声扯着袍服裙摆起身，将纸笔甩在座位上，招呼都没打一个，便昂着头径自走了出去。

　　心中暗潜已久的情绪就这样被露易突如其来的举动戳破，岑早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反而有点想笑。

　　深红眼睛微眯，注视那个被长官强塞进来的身份神秘的“书记官”离去，神色不明。

　　然而，手中卷宗确实已翻到头了，后面的内容没什么好讲的。戏剧竟于最高潮一幕被人强行掐断，他又往上首极夜、雪鸮与刺棘三人就座之处扫了一眼，见他们都等着自己做决定，深红想了想，顿时觉得兴味索然。

　　“行吧，今天就到这里。”他按照流程从档案袋里取出一个淡蓝芯片并一本物证留存本——是当初前线调查者带回有关此案的证据——拿在手里向众人公示，几秒过后，便敷衍地与岑的档案一道重新塞进袋子里，抛给上首处刺棘。

　　他转身，挥挥手，示意众人都散了。“好戏还没真正开场，先等着吧。”他也不看岑，背着手走了。

　　稍晚，岑被守卫送回自己先前所在的地穴。他本打算进入冥想回复一点精神好应对后事，却有一位意外来客到访。

　　是审判全程坐于书记官席位一言未发的林佚。虽是故人，但岑没有先开口喊他。因为一旦进入烈焰法庭，他便已彻底离过往远去，岑不知道，他是否还愿意回应自己曾经的真名。

　　显然，对方理解了岑的意思。“在这里，我叫‘无名氏’。”他撩起衣摆，在洞穴口坐下，“以后或许不会再见，但，现在，你就这样称呼我吧。”

　　“你怎么来了？”令岑真正惊讶的是这一点。

　　“深红是我的老师。我告诉他与你有旧，他便将我临时加到书记员名单上，又允许我来探视你。”无名氏回答，“烈焰法庭调阅档案卷宗的权限是很高的。我出身白圣堂，这无可隐瞒，而你又来自仲裁所，参与过那次接应白圣堂学员撤退的任务。”剩下的无需多言，“老师大约已经猜到了。”

　　“你不必来的。”岑摇头，“你现在隶属烈焰法庭，自然有你应遵守的立场。”

　　“无妨，”无名氏先是叹息，而后笑道，“我现在还是见习生，只能担任旁听书记官罢了。既无权干涉审判，当然也无需避嫌。”

　　说完这句话，两人便相对无言。深究起来，他们并不多么熟悉。岑很清楚，对方之所以愿来探视自己，从前有过一面之缘这个理由，其实不是最主要的。更重要的，大约是他还记得当初在莉莉斯死后，自己对他的告诫吧。

　　“回去吧，不必为我担心。”年轻人的赤诚之心，一片好意，岑算是应下了，“你的老师性格恶劣，虽然允许你来探视，但在这里待得太久，恐怕还是会令他心生不悦。”

　　无名氏沉默，到底还是没反驳岑对自己引导者的评判。他知道，岑说得没错。

　　“你一定要熬过刑讯。”起身之时，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匆匆说道，“烈焰法庭惯例便是如此。受极刑后仍不认罪，并且证据也不足够有力，就只能定为无罪。”

　　岑笑了笑，“我知道。”

　　他前来探视正是为了告知此事，闻言，无名氏松了口气。想想也是，南的引导者浸淫仲裁所多年，身居高位，又岂会不知同属教会的烈焰法庭如何行事？他向岑点头示意，即告辞离去。

　　岑却在想，林佚进入烈焰法庭便算是抛却一切过往，然而，他今日仍愿为立场对立者考虑——尽管他们二人确实有旧，但那分量实在不值一提——面对此等天真，岑不知到底是该为他感到高兴，还是怒其不争更好呢。

　　而深红允许他私下探视，恐怕也不是出于什么好的用意。

　　那个人，惯于在他人的痛苦之中寻求乐趣。他知道自己必然不会放弃，所以，更不愿看到自己放弃。

　　比起初出茅庐的弟子，他才是更适合在烈焰法庭生存的抱有恶趣味的人。林佚还有得学，岑如此想道。

　　“真令我惊讶，”岑刚放空思绪，突然听一道懒洋洋的女声在旁说道，“你这样的人，居然还能结下善缘。”

　　他无奈睁眼。“怎么，觉得我落难之时必然无人援手，而只会有人落井下石？”看来他的灵体衰竭仍未有起色，否则，又怎会连露易菲奥拉到来都无从察觉，“露易，你来这里做什么？”

　　拨开额前冠冕垂下的流苏，露易菲奥拉笑容不减，“别多想，我和刚才那个小朋友不一样，可不是专程前来照拂于你的。不过是看老师担忧，为她走一趟罢了。”

　　岑懒得和她计较这个话题。“深红同意你来？”

　　她知道，他更多指的是方才法庭之上的事。“他不清楚我是谁，”露易菲奥拉略显傲慢地哼了一声，“我是管不着他没错，不过同样地，他也管不着我。”她又走近一点，“我来看你，何须旁人允准？”

　　“直到你被确定无罪释放之前，我都在这里。”不再说起深红，露易菲奥拉语气渐缓，“我可告诉你，岑，你师姐的身份这回不管用，没法干涉烈焰法庭审判。接下来的连续刑讯，你得小心。”

　　见岑不语，露易菲奥拉又道：“某些人老提那些不痛不痒的陈年旧事也就算了，我知道的，对你没什么用。但烈焰法庭有多位高阶暗言者与幽魅术者服役，每天挖空心思研究深入脑域折磨人的手段，”她适时略去中间这一段，“总之，你要谨慎应对。”

　　同门修行至今，尽管自己也从小被奉为天才，但露易菲奥拉必须承认，自己这个师弟天赋甚高，意志坚定，大约从没遇到真正难过的坎。一路虽有崎岖，却不见挫折，也造就了他可称狂妄的性格，这世上什么东西都不被其放在眼中。

　　但这一次完全不同。真出了状况，即便是执政官爱因塞尔特也无力挽回，所以，露易菲奥拉不得不出言提醒。

　　见露易菲奥拉望来，眼底是怜惜、不忍、探寻……种种复杂难明的情绪混杂其中，而她也不加掩饰，就那样高高在上地注视自己，岑沉默片刻，轻声说道：“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小时候那些架不是白打的，她对他的秉性还算有几分了解。说话声音越低，句子越简洁，说明他此时越不高兴。不过，对方身陷囹圄，露易菲奥拉也就压了脾气，又强调道：“反正我是提醒过你了，一定别忘。”

　　她自觉同门之谊是尽到够了，起身想走，却听岑忽然发问：“她怎么样了？”

　　她，谁啊？顿了顿，露易菲奥拉奇异地理解了他说的是谁，回想被爱因召见时于宫殿回廊中同岑的小弟子擦身而过的一瞥，撇了撇嘴，她还是回答，“挺好的。就是担心你的事，脸都急白了。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修行，她还能不能静得下心？”

　　接着，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至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露易菲奥拉从未正式收过弟子，不太理解岑怎么陡然就心情低落了。不过，既然他在狱中还有闲心关注此事，“我下次再帮你问问。”

　　但岑没有应允。“不必了。”他说，“我在这里不会待太久……我会回去的。”

　　若是以往，她必定会嘲讽岑过于狂妄。但此时此刻，露易菲奥拉反而对他的回答感到十分满意。“知道了。我们都等着这一天。”

　　“嗯。”

　　她便姑且将岑这短短一个字的回应当做允诺。露易菲奥拉不再多言，沿地道上行远去。

　　地穴之中，岑再度闭上眼，进入冥想。

　　潜能种脑域封闭，是极其私密的场所。他们试图以外力强行闯入，窥探他的禁区——他当然会痛苦。但所有胆敢冒行此举的人，也不会全无代价就是了。

　　一切事物都应在最精彩的时刻方才迎来终结。既然通往外世界的虚空涡洞没能让他死去……烈焰法庭，就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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