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官儿大好乘凉

作者:北方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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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氏长陵


      行至县衙大门时,身后有人唤住他。

      是李婼。

      她手中拿着一块玉珏,眸若秋水地看着他,是他那日不慎掉在翠红院的,男子饶有兴致地接过,玉珏还泛着温润,嗓音低沉压着笑意,“有劳李姑娘了。”

      原本素净的玉珏下多了绛紫流苏,搭着他的墨色衣袍,倒很是合衬。李婼移开眸子,神情清淡,可眸底的波动却出卖了她,轻声道,“府上丫鬟以为是我的物件儿才缀了流苏,大人若是不喜欢,拆了便是。”

      他未答话,唇角笑意不减,眸底却闪过一丝寒意。李婼摸不清他的心思,姣好的五官闪过红晕,低声道了句告退正要转身入内,便听得一声“姐姐。”

      李末一手扶着虞锦衣一手揪起衣袍,瘸着腿松开了握住虞锦衣手腕的手连忙去扶李婼,李婼敛神微微皱眉,看了眼虞锦衣没说什么。李末倒是次牙咧嘴地笑道,“谢谢先生,先生,那我明日是否可以不用去学堂了?”

      虞锦衣扯了扯嘴角,她有些怀疑这个熊孩子是故意崴脚的,无奈摆手,“看在你方才将《大学》默了出来的份儿上明日特许你不用去了。”

      李末欢呼一声,李婼却沉了眸子,全然没有方才的模样,冷着嗓音说了句我扶你进去就转身入了县衙内的宅门。门前只留虞锦衣与男子两人,青阳大街来往的姑娘不经意往县衙门前瞥了眼,不禁有些惊艳,上林县何时竟有这般模样的男子了?男子倒恍若没有发觉,手上稍稍用了些力绛紫流苏就从玉珏上脱落下来,眸中笑意不减,“虞姑娘似乎不太愿意见到我。”

      虞锦衣脚上未停,谁知男子比她腿长,寥寥数步就跟了上来,她索性放慢了步子喘气,“兴许是大人整日操劳旱灾一事生了错觉。”

      他笑出声,听出了她话中的讽刺。虞锦衣却分明觉得他的笑中隐着别的什么,方才他静静盯着李婼笑的模样,她看着都有些背脊发凉。单凭着一身气度就让人颤抖的人,虞锦衣前世见过,是在朝西殿上,绛紫官服的摄政王杜隆也是那般,他眸中无笑,不喜不怒,只一眼虞锦衣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但杜隆是从沙场上浴血而出的将军这样也不足为奇。

      可眼前的这个人,竟让她也生出这样的感觉。

      况且...还是个宦官...

      并非是轻视,而是疑惑。

      不对,那位李婼李大小姐还不知这位是个宦官吧?想着,有些感慨,正巧路过一间金银铺子这才记起春玲过几日便要出阁了,自己还未准备礼品,抬脚便走了进去。

      “呦,是虞先生啊。”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一见虞锦衣进来就笑道,虞锦衣苦笑,“葛叔,莫要打趣我。”

      “好好好,不打趣你。”葛文仓笑,整个上林县谁不知虞家的那个丫头如今被夫子拉着在学堂教书?青藤书院破旧得不像话,自然也没什么银钱去开得当的月银,好在虞家姑娘也不计较这些,他家中的幼子就在学堂读书,小小年纪已常常同他讲些大道理。所以回回见着虞锦衣,也觉得分外亲厚,狐疑地打量了她身后的锦衣男子,他不是嘴碎的人,很快收起了心思。说笑着,将最上端的朱钗与发饰都命人摆了上来,“快来瞧瞧,你倒是第一回来葛叔这里买簪子,算作我们家葛银送先生的谢师礼。”

      虞锦衣笑,心中却想着哪能收谢师礼?端详着眼前的钗子,最终选了个样式繁杂的,春玲喜欢明亮亮的,衬得她整个人都会有气色不少,趁着葛叔在招呼其他客人时默默估算了该搁下多少银子才好,正思索着一只极好看的手就搁下了十两银子不等虞锦衣反应过来径直拉着她出了金银铺子。

      他的手怎么这样快?虞锦衣默了默,觉得自己亏了,这个钗子自然是值不了十两银子的,可方才他搁下了十两银子,自己自然是要还十两银子,可对于她来说这可不是小数目啊。想着,转身就要往金银铺子去,男子却叫住她,“虞姑娘,此时你若回去的话,怕是那掌柜的不会收下你的钱的。”

      他笑得揶揄,虞锦衣却默默拿出钱袋数了数,她对金钱之物无甚渴求,也不时常花钱,只是嘴馋了才去买些糕子,此时拼拼凑凑也才三两六钱。咬牙扯了扯男子的衣袖,将手中钱袋很是不舍地塞到他手上,“大人,这是三两六钱,剩下的待我回去打了欠条送到青藤书院,可好?”

      “也好,有劳虞姑娘了。”他眸底有些错愕,很快化为一贯的笑意。

      “大人......”虞锦衣想了想,决定撞着胆子开口,他打断,“杜长陵。”

      “大人的名讳听着真耳熟......”她思忖着开口,可忽然顿住,抬眸撞见他眸底的笑意,可此时心中的震惊却远胜于在青藤书院发现他便是害得自己落水溺亡的人时。

      杜长陵......那是当今摄政王杜隆的义子。有关于他,她从前听过太多,在国子监学正论就实事时口中声声骂着的,是他年纪轻轻心狠手辣;咬牙切齿恨着的,是他罔顾纲常手刃先帝;梦中也在怨着的,是他草菅人命毫不留情......

      她殿试之时,哪怕是之后的游园探花,她也未曾见过这个世人眼中做了奸雄家奴的杜长陵。宦官出身,却能被封为钦差大臣的,除了杜长陵一人,又能是谁呢?忽然明白了这身压迫感是从何而来的,不着痕迹拉开了两步,嗓音都不甚平稳,“杜大人,我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她骤然冷却的神情落在杜长陵眼中,杜长陵心中沉了沉,眸底是毫不掩饰的寒光。王业成不知从何地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大人,不出两个时辰那人怕就要招了。”

      “扛了这么久也算是有些能耐了,冯政这一盘棋...可下得够久了...”嗓音低沉却好似杀意正酣的嗜血刀,杜长陵唇角带笑,转身入了一处巷子,王业成闻言惊了惊,“大人,晟京来信说王爷这几日想要动一动冯政的门生了。”

      冯政的门生?杜长陵脚步顿住,收起笑意,“传信回去,时候未到。”

      而远离了他的虞锦衣径直入了春玲家的药材铺,徐大娘正在数落着什么,见来了人才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阿姮,怎么回事?脸色怎么煞白煞白的?”春玲摸了摸她的手,发现手也在冰凉着,这夏日里的凉得有些骇人。虞锦衣温声笑笑,抽出手,从怀中摸出方才的钗子来,“春玲,你也知晓我无甚好物件儿送给你,这便当做是我赠你的新婚之礼罢。”

      春玲惊呼一声,“这得几两银子吧,阿姮,你不是这样乱花钱的人,更何况你哪来这么多钱?”

      虞锦衣笑,不由分说直接塞到她手中,“给你你便拿着,都说了是新婚之礼了。”

      “可......”春玲皱了眉,有些委屈,“你成婚时我可没什么好东西送你的......”

      “阿姮既然送了,春玲你就收下。”徐大娘扫了眼,面上堆着笑意开口,虞锦衣没理会却是捏了捏春玲圆润的小脸,“收着收着,你不收我可生气了。”

      春玲忙收起小心护着,看了眼一旁的徐大娘,压低了声音,“阿姮,我有些怕,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可我还是怕。”

      “怕什么?怕你未来夫君吃了你啊?”虞锦衣凑上去不怀好意地笑笑,春玲脸忽然红了,“阿姮,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这么......”

      女儿家的心思虞锦衣自然明白,只是想调笑着让她缓和些,两人说了几句,徐大叔就急匆匆地拿着药箱赶进来,“阿姮?正好,你随我一起去县子边儿上。”

      虞锦衣愣住,“徐大叔,我不懂医术也不认得药草啊。”

      春玲也附和,“爹,我虽不识字可也认得药草兴许能帮上你,我跟你一起去吧。”

      徐大叔却头也没回地在木架子上摸出几位药草搁在虞锦衣手中,“快些,你爹晕在了那儿。”

      “我爹?”虞锦衣忽然怔住,脸上神情瞬间变了,跟上徐大叔就赶了过去。虞秀才被人扶着坐在了县子口的茶棚下,面上惨白,虞锦衣连忙上前扶住,嗓音都颤抖起来,“爹......”

      “他没甚大事,只是这个时候临县旱灾正重他还去凑热闹,估计没进水米,又顶着日头的这才晕了,我刚才就在这里为他熬了解暑药,方才拿的药草呢?”

      他问了声,虞锦衣连忙拿出来递给他,看着他直接往茶汤里加了药才安下心。先前只知临县有旱灾,上林县波及甚小也没什么感觉,可究竟是甚情况却没亲眼见过,此时看到粥棚外衣着褴褛的人心中莫名难受,一旁的粥棚内已经见了底,边为她爹擦了擦额上的汗,边问道一旁的徐捕头,“朝廷不放粮么?”

      “放粮?各州府县镇粮仓都有朝廷征收的官粮,旱灾一出能下令让各地动粮施粥已是不错了,朝廷哪里动国库里的粮?说是来了个钦差大人,可我在这几天除了刚到那日我也没见着他来瞧瞧是个什么情况啊,照我看,也就是个想捞油水的。”

      虞锦衣心中沉了沉,没接话。

      北晟八十二年,六月旱,得引水之法,九月终,民得惠补。

      这是她仅仅能想到的有关三州府大旱的记载,可为何杜长陵自从来了上林县之后似乎就一直在闲着?难不成只想暗中镇压此事,得一个名声就要回晟京?

      从先前人们对杜长陵的评价中,这种事他也不是不会做......

      药汤很快好了,虞锦衣喂虞父喝下,在茶棚下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虞父才逐渐转醒。在粥棚旁边设立茶棚,就是以防有人中了暑气,加上县衙的衙役还有县中想要帮忙的一些人,人手还是不够,虞锦衣想了想,直接同徐捕头说自己留下来帮忙。

      徐捕头自然大喜,一一给快要晕倒的众人送了茶汤,就觉得自己身上也都起了汗,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捋起了袖子露出半截手腕来。可时间久了手腕也在酸疼着,眼看着手中的碗就要掉了下去一双手就连忙伸过来接住,陈甲岩挤眉弄眼地笑笑,端着茶汤递给了连哭闹不甚有力气的小孩子手中。

      虞锦衣松了口气,没想到陈甲岩也会来。忙到了深夜,有人送了烛火过来,摆在粥棚以及简易的住棚周围,竟也莫名地有些上元节的气氛。不必白日里的暑气蒸腾,夜里倒是添了凉气,有风吹过来时倒很舒服。

      “阿姮,阿兰,这么晚了,你们这些姑娘家先回去吧,若是想帮忙明日再来也不迟。”徐捕头看她们忙活了一整天,念着终究是个姑娘家,若是熬坏了就不好了。

      虞父倒没说话,面上也有让她回去的意思,她倒是真想回去换件衣裳了。

      “我先送你回去吧,明日再来,待会儿估计大家也要轮流回去了。”陈甲岩递了水分别给她和其余几位帮忙的姑娘小半碗水,几人笑笑接过,道了声谢。

      也没再矫情,众人戏称这护花的活计就交给陈甲岩了,陈甲岩罕见地不好意思笑笑。几位姑娘忙了一整日也不觉得累,倒还是有说有笑的,虞锦衣时常都混在学堂,同她们不甚熟悉就独自走在后边,听着陈甲岩同她们说笑竟然觉得颇有意思。柳文巷子离得最近,虞锦衣正要推门而入时,陈甲岩叫住了他,依旧是笑得有些泼皮,只是说出的话还是很正经的,“虞锦衣,现在想想从前我听不懂事的,阿顽也没什么不好,可能就是见着别人都去欺负他总觉得自己也要凑上去。还有先前拉着我爹去你家提亲的事儿你也别介意,我现在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你可不能当真啊。”

      虞锦衣笑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有,等我成亲的时候你可不能跟我媳妇儿说我小时候要娶你的事儿啊。”他忽然想起来,脸上有些惊恐道。

      虞锦衣忍不住笑了,身后的几个姑娘也在笑,打趣道,“陈甲岩,到时候阿姮不说,我们可要说了。”

      陈甲岩连忙告饶,笑倒一片。

      明明身上极累,心上却十分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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