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唯一的花 外传

　　对梁忱而言，人生中最轻松惬意的，大概就是初中三年，一路处处风光明媚。
　　那年梁忱爸爸顺利晋升，成为系里最年轻的副教授，加之为人谦和，颇得本专业几位专家的赏识。妈妈每天也是喜气洋洋，特意带父女二人去买了几件新衣服，叮嘱梁爸说：“不要因为总泡实验室，就穿得邋邋遢遢，那人家不光说你，还会觉得我也粗心大意。你那些朋友同事里，多向何老师学学。”
　　梁爸笑着点头：“人家书香门第，就是不一样么。”
　　梁妈嗔道：“那咱们家也是啊。过两年你评教授不说，以后我们忱忱考个清华北大，毕业也去大学当老师，我们怎么就不是书香门第了？”
　　梁爸笑：“忱忱学习是不错，不过这刚小学毕业，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你别总念叨，给她太大压力。”
　　“我这是对女儿有信心！”梁妈道，“不过初中是和小学不一样，忱忱你不能那么贪玩了，也别看那么多闲书，知不知道？”
　　“认真对待就可以，也不必那么紧张。”梁爸说，“忱忱心里有数，适度放松，劳逸结合，她也从来没耽误过功课。”
　　梁忱点头附和。
　　“看名著啊，国家地理，都没关系。我说的是那些武侠、童话什么的。”梁妈说道，“小学功课那么简单，能看出什么来呀，到了初中，就不能只靠聪明了，要加倍努力，知道么？”

　　梁忱点头，她还没领到初中的课本，只是知道要有许多小学没接触过的新科目，但心中也没什么恐惧，反而有跃跃欲试的兴奋。她知道自己成绩很好，小学里每次期末考试就算拿不到双百，也扣不了一两分，从数学竞赛到演讲比赛，也常常在省市级别获得大奖。然而她并不因此觉得自己卓尔不群，因为她就读的小学里有不少大学教师的子弟，无论在哪方面，都有人比她做得更好。有人竞赛取得更好的名次；有人小小年纪就钢琴十级；有人师从大师学艺，很早就办了画展。周围的这个环境里，被称作神童的小朋友还很多。她只是出于本心，对新知识充满好奇和向往，很少精神紧张地同别人比较。在妈妈口中，就总是少了一分上进心。
　　梁忱对即将升入的初中充满期待，喜欢自己的新书包和文具，新换的凤凰自行车，还有崭新的深蓝色圆白点背带裙、小荷叶边的白衬衣。好多年后她还看到自己的学生穿了一条类似的裙子，说那叫做波点。

　　这所初中生源有一半来自于大学的附属小学，还有一半来自于几条街之外的另一所小学，连续几年中考成绩优异，考入省重点的人数在全市名列前茅。梁忱的母亲不甘人后，早就做了工作，加上梁忱的成绩也是出挑，顺理成章进了两个重点班之一。梁忱自己并没有关注这些，她认识了一起打排球的小伙伴，领到了带着墨香的课本，正为了探索新环境而兴奋不已。直到第一次期中考试，她才真正成为学年的焦点。她各科成绩一共只扣了四分，将第二名抛下整整二十分。语文作文也颇得老师欢心，让她用大字誊写，挂在走廊里做展览。
　　各种赞美之词扑面而来，一时间她甚至受宠若惊。她被老师们的称赞和同学们欣羡的目光环绕，那时并不知道，还有人对着榜单，有过那么一瞬的愤愤不平。

　　莫靖则进入初中时，就发现从大学附小来的同学不一样，虽然只是那么几个人格外张扬，小小的年纪，身上却免不了一丝傲气。好像那些学富五车的不是他们的父母，而是他们自己。的确，他们读过的书多一些，接触到的知识早一些，但莫靖则深信自己不会逊色于他人。初一的知识对他而言毫无挑战，然而没想到，却在第一次期中考试便遭遇滑铁卢。
　　他的英语只考了七十多分，好在其他科目都接近满分，在班里拿了第三，全学年位列第十。教数学的班主任一向对他颇为欣赏，特意找他谈话，提醒爱徒不要偏科。莫靖则和大多偏爱理科的男生不同，只要是需要学习的，他就认真对待，从来不会厚此薄彼。这次英语考试折翼，他心中略有不平。那些题目他都会，然而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英语考试，不知道卷子上是不需要画四线格的。考试的时间有四分之三被他用来画横线，间距相等，不浓不淡，自然没有时间仔细作答。
　　不过他一向不和师长顶撞，只是抿了嘴，默然地接受班主任的谆谆教诲。办公桌上摊着全学年的榜单，他的余光瞥过去，一眼便看到榜首的名字——他坚信，那里才是本应属于他的位置。如今却写着：一年五班，梁忱。
　　那是莫靖则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

　　后来榜单也出现在走廊里，难免有同学指指点点。“你小子很厉害嘛！”一同踢球的朋友从身后揽过来，胳膊夹着莫靖则的脖颈。他无奈地笑了两声，听到旁边的女生感叹道：“梁忱哦，我小学同班同学呢，好厉害。”
　　“‘他’爸爸是大学教授吧？”
　　“是呀，好像要去美国了呢。”
　　女生们的讨论传入莫靖则的耳朵，他心中颇不服气。对方的英语是九十九，难道不是胜之不武？然而凝神细看，梁忱的其他科目也与他不相伯，即使自己英语和她打平手，总分依旧逊色一二。走廊的宣传栏里贴着几篇期中考试的优秀作文，第一篇便是梁忱的，笔迹洒脱飞扬，骨架却是沉着硬朗。莫靖则难免又在心中和对方较量一番，想象了一下对方的样子，大概是面向老成，架着一副深度眼镜，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文弱书生。
　　对，莫靖则心中，梁忱的代词是“他”。

　　那时候大家还都是心无城府的少年，当时不平过，也不会耿耿于怀。英语老师也没有因为他考试失利就格外提点，反而也任由在隔壁小学读书的儿子每天放学后，跟着班上一群男生打打闹闹。莫靖则和伙伴们在操场上疯跑着踢了几场球，便都忘得差不多。
　　再见到梁忱这个名字，是年终岁末的元旦演出。一年五班的节目是中规中矩的诗朗诵，梁忱的名字出现在领诵人里。前排一男一女，男生和莫靖则想象的相差无几，中等个子、脸孔白净、嗓音清亮，但是听起来过于漂浮。反而是旁边的女生，有一把漂亮的嗓音，又不像大多女生一样尖细甜腻。莫靖则瞟了一眼节目单，梁忱旁边写着，林帆。

　　期末考试放榜，梁忱再占鳌头，莫靖则位列榜眼。他这次没花费时间打格，英语拿了98，但是看梁忱的总分，依旧比他高了四分，就连他最擅长的数学，对方都要多上一分。寒假时区教委组织初一的数学竞赛班，各校都选报了十来名种子选手，分了三个班。自然少不了莫靖则，但是他却没看到“梁忱”的身影，倒是和他一同领诵的女生也来了。
　　莫靖则有些失落，期末考试一时大意，写错一道填空题的符号，数学才扣了两分，他还惦记着在竞赛中和梁忱一较高下，而他竟没有来。五班似乎只来了那位女生，他一回神，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她的名字，林帆。
　　她似乎对于听课没什么太大兴趣，常常托着下巴，扭头望向窗子。有一天莫靖则恰好坐在她身后，发现她的目光没有落在外面掉光了叶子的枯枝上，而是盯着结满霜花的玻璃。她看得入神，还用手指在上面划了道浅浅的痕迹。莫靖则顺着那纤细的手指，想看看她到底在看什么。女生似乎察觉到他打探的目光，侧了侧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她微微一笑，飞速转过身去。

　　梁忱知道，目光中带着探询的男生叫莫靖则。
　　期末文艺汇演，班上没人肯组织节目。班主任把这个任务布置给班长林帆，他和梁忱自小就认识，知道她曾经在诗朗诵比赛中获得佳绩，便以班级荣誉为旗帜，鼓动学年第一做好表率。梁忱虽然觉得已经上了初中，还要中规中矩地上台朗诵有些刻板稚气，但是也不想让林帆为难，就答应下来，和大家一起认认真真完成排练。
　　到了期末考试，其他同学似乎适应了一些，不再显得她一枝独秀。第二名和她的分数差距大大缩短，是隔壁班一个没见过的名字，莫靖则。梁忱看到学年榜单，想了想，好像小学里没听说过这个同学，那他应该来自于另一所对口学校。看到过便有印象，某天走廊里一群男生吆喝着去踢球，英语老师家那个机灵可爱的小男孩也跟在后面，梁忱便回头多看了一眼。便听到有人喊，“莫靖则，把你们班球拿出来呗！”
　　“好。”一个清爽的声音应着，随后门中跑出一位面容干净的少年。
　　梁忱想，他就是莫靖则呀。

　　寒假的竞赛班上，梁忱再次见到莫靖则。不过同年级的几个人分散在不同教室里，和她同处一室的几位并不熟悉。梁忱一向很少与人主动攀谈，但在其他同学眼中，以为这位学年第一严肃孤傲，也少有人主动和她聊天。她也乐得清净，自己找一个靠窗的后排位置。有些老师讲的有趣，便多听一段；有的内容不感兴趣，她便望着窗花发呆。
　　北方的老楼都是双层窗，冬天中间铺上锯末和刨花*用以防寒，有的家庭和单位还会放一些装饰物，这个教室就撒了几张红色的剪纸。寒气凝结在外层玻璃上，白茫茫一层窗花，随意生长，又无比精巧别致，她总觉得那是一条蜿蜒的路，通向无边的落满白雪的密林里。
　　过了几堂课，梁忱大概也知道哪位老师讲的有趣，哪个人讲的无趣，平时还是按时从家出发，到了教室外，藏在门影里看一眼。遇到无趣的老师，她在教室门口打个转，掉头就走。附近有一家大市场，人声鼎沸，满是红火的年货。妈妈很少带她来这些地方，说东西质量一般，环境也太嘈杂凌乱。但梁忱特别喜欢这种市井气息，看到某种少见的货品，便觉得格外有趣。
　　或者是在回家的半路去博物馆，凭学生证只要极少的费用。那时候展品并不丰富，但每次看过，回家到爸爸的书柜里翻看一些相关书籍，下次再看总有不同的体验。

　　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去着竞赛班，直到春节来临。
　　从除夕到元宵节，是漫长的亲友聚会。梁忱对于父母的同学朋友聚会兴趣不大，大人们说着大人的话，小伙伴彼此也不熟悉，很少有能玩到一起的。只有何叔叔一家是例外。何叔叔是历史系的讲师，虽然专业和做自动化的梁爸毫不沾边，但两个人都爱打乒乓球，水平相当，加上脾气对路，在大学里时常切磋。
　　梁忱一来觉得何叔叔颇有学识，总能在他那里听到有趣的故事；另一方面她也很喜欢何叔叔家的女儿洛洛。虽然何洛比她小三四岁，但说起话来只觉天真，却并不幼稚。听说何叔叔一家要来做客，梁忱破天荒地热心准备起来。她预备了几本书给何洛。每次见面，两个小姐妹最开心的，就是在书房里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吃着水果探讨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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