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之上

　　烛火连了满街，夜光舞得招摇。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钻进一个娇小的身影，游鱼般灵活，便当人群是池水一般可供自由穿梭，行人躲避不及，被冲撞了许多，只是也不妨事，拥挤更能遮挡了，那人反而更加大胆。后方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陡然震开：“於遥，你且小心了！”

　　紧接着一把雪白的拂尘越过人头缝隙，人头攒动，身影错落，拂尘预备打中的人就在这时恰好瞧见待在同一线的尚未发觉的庄争，她还好死不死地背面朝着，形成了以身作挡的局面，那人跑到庄争面前，立刻蹲了下去。
　　拂尘没长眼睛，擦过庄争胳膊，力道极大，鲜血立刻晕染开了黄色衣料。

　　庄争霍然转身，吃痛地捂住胳膊，一脚将罪魁祸首的手柄踩成木屑，回头一看，有一队人正往这儿追了过来。而一个约摸与她年纪相同的小姑娘跌倒在地，她们对视了一眼。对方急道：“你竟会武功？还不快救救我！”

　　你当全天下的人都是你亲戚么，庄争本来憋了好大一口怨气，这会儿也是气笑了，她指指自己道：“你看我，我长得像你爹还是你娘？”她以为她不知道她刚拿自个儿当盾牌使呢吗。
　　小姑娘心上掠过一丝不满，圆圆杏眼微怔，又是坏心眼急中生计，飞快起身一把抢过她手中握住的刀，再一次游鱼般灵活穿过人堆。
　　“你给我站住！”
　　刀是没什么用，要随手甩了去路边的，可丢了被捡和怀中被抢对庄争而言完全是两个概念！

　　庄争咬咬牙，蹙着眉毫不犹豫地足尖一点飞身上了周围屋檐，黑瓦踏得“噔噔”作响，目光只锁定住了一道身影，跟着她朝城外去。她现下只想追上她，爆捶她的脑袋。

　　正南街的人皆因为这个突然举动炸开了锅，城门口的一波红衣官兵甫一惊觉，先是提刀大声呵斥，后见人已没了踪影，提了枪互相干瞪眼。

　　墨汁铺就的天幕撕开了个小小的口子，夜风鼓鼓地吹遍大地。

　　庄争只是单纯不喜欢被人抢东西的感觉。被拿走了的，她向来喜欢自己亲手拿回来，就算是不要的东西，也得是从自己手板心脱离的。

　　离了平襄一路过去有座小镇，地虽不大，可此时庄争脚下好似粘了片云，轻飘飘的一直没有重心。追来个不管不顾乱扔拂尘的白衣老道脚下功夫倒快，不过片刻已在五尺范围内了。
　　老道士和他的一众随从们将她自动划分为於遥的帮手。眼见这些人险些就飞剑刺穿了她，庄争一把夺了剑转身相还，再掌心运力卷起地面的碎石，以飞瀑之势包裹着剑朝后拍去。

　　对方纷纷掩面遮挡风石，明明是跑路的好机会，庄争却才察觉到疼痛神经的存在，右臂好一阵麻木，如梦初醒般意识到了什么。
　　她伸出葱根似得手指探了探手臂上的伤，凑向鼻尖闻了闻。
　　噫，真他娘腥！

　　一只小手悄然搭上庄争瘦弱的肩头。
　　“王老头，有话好说呀，打打杀杀的，我怎么记得是你亲口说的生了个孽障儿么，我好心帮你处理了，还管抬管埋的，”於遥笑眯眯的上前一步，“你至于么，连追我七日了。”

　　庄争这才得以细细打量面前这人的面庞，一双杏眼嵌在粉嫩嫩的皮肤上，左眼的正下方生着别有风情的一颗泪痣，脸颊肉肉的有点婴儿肥，粉雕玉琢的，像画作里红肚兜戴金环的小娃娃。
　　长相着实可爱，话却不咋的中听。

　　王青松捻了捻白须，脸上饱经风霜的褶皱铁打不动，任小辈粗言粗语，概是掀不起他半道褶子。“我儿心悦你，本道管不了，然你欺骗感情，甚至还平白夺人性命，实在罪大恶极！”王青松哼了哼，浓密的白须被鼻息吹动，“你也不必再逃窜，本道这就杀了你，为我盖儿偿命！”

　　庄争赞赏地点了点头，撇开於遥的手。
　　她可不能一齐被当作赎罪对象！

　　於遥瞧着身边这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强硬的又搭了上去，兀自与王青松狠道：“呸，你当我瞧得起你呢，小子是个下流坯子，老子打着匡扶正义的招牌来杀我这个正儿八经的正义。好罢，你要当个逞能的货色，姑奶奶倒要让你瞧瞧，国安道院的好狗在我手上是如何个死法！”

　　她袖里飞出数条黑色的小蛇，王青松一扫拂尘打下，随从却闪躲不及，却道那王青松也是怜惜下人的，一脚踢开了身旁的随从，张手虚虚抓了去。小蛇钻入了他手板心，王青松浑身一颤，闷声一哼，突地口吐白沫，抽搐着单膝跪地。

　　说时迟那时快，於遥便是趁此良机，用抢来的庄争的那把刀横劈了过去，一刀割喉后飞旋回手。

　　获救的随从不可遏制的发出凄厉惨叫，见於遥步步靠近，更是忙瑟缩着后退，只当对瘟疫一般。於遥绽着人畜无害的笑容，眼眸跟淬了星子似得明亮，乖甜的脸蛋下满是阴辣手段。

　　便是多下三滥的剑招，在如此暗算下也是不够看的，庄争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如今还未恢复体力，正是底基微弱需要休整的时候。王青松死得那么轻易，少了个能耽误时间的，她现下看来是跑不脱了。被於遥按住了，捏在掌心任由揉搓，一个不小心就要被捏死小命。早知她的段位原来高了不止一个水平，便该舍了恼怒任於遥偷破烂遁路的。

　　於遥霍地张开手，撒了把粉末，洋洋洒洒罩住了半边天，直把王青松手下的小虾米们呛得咳喘不止。她看了庄争一眼，立退了一步，掐着庄争另一只没受伤的手，闪身去了身后小镇。

　　小镇不似平襄繁华热闹，清冷得发空。
　　庄争不是不知，这座无人镇距离十方谭最最近，开国之后脱离朝廷管辖，受海雾谷约束。

　　假如明亮是照亮黑夜的，这儿就仿佛是吞噬黑夜的，纳聚了所有暗处的物什。见不得光的，死命毁掉的，都四面八方的运送过来，尽数搁置在这儿办了，在江湖上，这一带都统称为“鬼见绕”，便是阴气太重，鬼见了都得绕道。
　　大道小巷，点烛的仅几家。

　　她为了躲开雍荣的大弟子，奔走了几天，被於遥二话没说溜回了原地，此时胸腔正憋着一口老血。地儿不是好地儿，人摸不清是不是个东西。前路莫测。

　　两人并肩继续行走在大街上，四周静谧无声，她们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无月无星，这条街仿佛没个尽头。

　　“你莫怕，我不是随意打杀别人的那种人，我行走江湖还是很讲究道义的，要不是国安道院先来招惹我，我也不会害他儿子，你见着我回来救你，就该清楚。”
　　於遥没头没脑说了句，庄争却是听懂了，於遥忽地扯下她的袖子，庄争消化完她的交待，又注意到前面巷子口上的石壁插了根竹竿，竿子上挂了盏灯笼。贴着“万福客栈”的布样，两人对视后拐进了巷子。

　　果真有家客栈可供歇脚。

　　窗棂上边雕刻的麒麟图案倒是独特，庄争扣了扣门环无人应答，只当是没听见。待推开大红木门，又掉入另一番幻梦光景。

　　底楼正摆着一桌酒席，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进食，地下搁着一副尚未着色的木棺。
　　老板娘靠在瓷石板边算账，指尖在算盘上拨拉地飞快，听到声响头也不抬的唤道：“十三？”

　　一个赤着上身的高大男子从瓷石板后的屏风走出，他练得一身精壮肌肉，黝黑的面皮上毫无波澜，只微微欠身道：“欢迎光临小店，二位姑娘且随我来。”

　　03

　　庄争轻点头，边走边用余光瞟那副棺材，琢磨着这些人的心思。可不就奇怪吗，这样晦气的东西置在跟前，还能吃得下。
　　也许是她世面见少了吧。

　　於遥就不同了，与她错开了好几阶，正大光明的摆出好奇心，目不转睛地观察。

　　庄争小声道：“小心被人挖眼珠子。”
　　於遥听她吓唬人一板一眼的还有些正经，便回过头看她，只管咯咯地笑，也不解释。

　　庄争没听到下文，心里很是不解，又暗道赵崇光他家农庄的老母鸡同是这种叫声，怪傻了吧唧的。便也跟着损笑，乐乐呵呵地上了二楼，指着房间对十三说：“我俩各一间。”

　　十三点头，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大摞钥匙，取下分别递给她们，问道：“可还要点什么？”

　　“打点热水来吧，还要些小点些的方便带的那种火折子，至于她…”庄争既然有打算，沐浴也是不方便的，她看向净往屋子里钻的於遥，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接话。

　　於遥翩翩然转了个身，款款而坐，笑道：“还是一间吧。再给我们上点宵夜。”

　　庄争“嗤”了一声。

　　昏暗的光倾入整栋楼，砖瓦花坛桌椅梯台，一应变作了暖黄色。楼下的客人用完饭，纷纷起身离席。庄争方才试探几句，於遥皆雷打不动的挡了回来，便是连句话也不肯说了。她趴在楼道栏杆，环视四周，想着二人该是同龄，不免有些多嘴，片刻招呼来於遥道:“你来看底下，怎的偌大的地盘，独老板娘跟跑堂的十三走动？”

　　原意是打算等於遥摇头，她好从这家客栈到镇子和十方谭的一坨干系牵扯出来，显摆显摆见多识广。然而於遥不给她这个机会，言简意赅道:“你管呢。”

　　庄争微笑，哦了声，颇有些落寞意味。

　　於遥背过身进屋，幽蓝的裙影随之而摆动。庄争挑的房间很是简朴，内置一柜一桌，三凳四烛台，大都粗制而成，右侧是窄短的床，於遥不禁担心起庄争睡熟了会不会将她挤下去。

　　拨开这些，只有一点好的是，楼下栽种了桂花树，长枝直凑窗台，花蕊适季吐露，清香盈室。十三赶时端来了一盆热水，继而又上了饭菜与火折。庄争牢记行事多注意的安全法则，全程紧盯，直至身影消失在楼道尽头，方阖拢门，把东西抄进了腰带。

　　见於遥坐床上褪去鞋袜就要往盆里支，庄争忙喊住她:“诶诶，干嘛呢？边儿去，这我的！”

　　於遥却先她声音一步笑眯眯地伸了脚，适温的热水漫过白皙脚背，说不清的惬意舒坦，身心随之放松，挑眉问庄争:“什么你的我的，谁付钱谁才是大爷！”

　　这可说到了点子。
　　庄争不自然地转了转眼珠子，入客栈时的坦然全无：“行，算你狠，抱歉，穷到你了。”

　　於遥捧腹大笑，却笑不及眼底，她掏出腰上别的小刀“砰”地盖在棉被上，道:“喏，还你了，你替我挡刀我救你一回也算互相抵了，我看得出你想跑，我也不是非要强留，不过你这人倒也好玩，你报上名来，我考虑考虑要不要给你提个我们寨二当家的位置。”

　　庄争想，这人看上去水灵灵，竟是土匪窝里的，怪不得出手阴狠。跟她料想的身份差别不大，但她终究有所顾虑，几次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於遥看在眼里，眸光闪闪乎乎，也不急。

　　“我姓庄，小字争，大名太拗口，你将就喊吧。”
　　庄争走近於遥，躺在她旁边，注视着雾蓝色的帐幔缓缓开口说道。她打消了今夜遁走的计划，对于委实放不下戒心的人，她本做不来真诚交友的不划算交易。不过偌大天下，今日聚明日散，转身便投奔人群，各自东西，只今晚一次，放宽心吐露。

　　窗外骤起夜风，吹得轩窗哗啦作响。若庄争没记错，还有几刻便是八月十九，寒露。
　　正是深秋浓墨留笔的几日，天气逐渐转凉，恰应添衣的时候。距她离家，已有大半年了。

　　於遥似笑非笑的“嗯”，看着庄争怅惘的半脸，自己跟着陷入了回忆，她叹了口气，忽的不着边际的扯道:“喂庄争，你还没说呢，你是哪个山头的小土匪？”

　　“嗯？”
　　沉默的尽头，一道人声飘入空中：“没什么。”

　　“我便是蓬莱仙山大当家的，庄仙人是也。”
　　庄争当於遥是在寨子里待久了，看哪个都是道上混的，她上下翻了个身，将头埋入棉被，於遥在旁边咯咯傻笑个不停。

　　——

　　与此同时，楼下。

　　十三从马厩牵出客人的马，伫立檐下看这群人互相拱手告别。鲜有来客上门，一来就抬着棺材的奇怪客他少不得要多扒拉个七八。
　　客栈做了许多年，光一眼便瞧得出花样，什么路子可不都给定了个仔细。

　　单这些人的衣裳绣工，就知出自山海家的龙婆之手，那挂着蓝蝴蝶剑穗的佩剑，同由山海家的郝八斗打造。山海家乃老唐王嫡系手下，手艺天下闻名，培养了大批能人异士，每年却只给两家供货，一是士族贵胄，二便是七宗。

　　贵人清高雍容，习武之人却滚了一身的杀伐气。再看这些人的领口处，具绣有鸢尾，究竟隶属七宗哪一家，身份已基本清晰了。
　　十三心里悄摸打量，面上照常无表情。

　　尘土四扬，一阵马蹄踏过，惊了出神的十三。只见一个头戴黑纱斗笠的年轻人利落地翻身下马，踏夜近前，这些原本四散的弟子瞬时聚拢一堆，齐齐问好道:“师弟！”

　　周身竟蕴着一层温润持重之意，举手投足间，又固有威压之感。

　　中原大地自古以来便运行着长幼次序的规矩，如此以礼相待，这个师弟的地位在其中定然非同一般。

　　年轻人并不应，转头对着一个高挑纤瘦的女弟子拱手道:“左师姐，一路辛苦。”

　　“得，少来假把式，我哪能及你分毫，”左香罗摆摆手，昵了神色冷淡却一直留意这边动静的十三一眼，待十三知趣退回客栈后才补上后半句，“你快些办完手头的事回家是最要紧的，别让师傅和大家伙等你太久。”

　　“嗯。”

　　丑时，二楼。

　　门窗合得再拢，凉丝儿仍然无孔不入。日子真是越发不好过了，冷透透的平白折磨人。烛台火芯摇曳，庄争只点了一盏。

　　蓝皮的书囫囵看到半夜，桌上的菜动了几口，早凉了，眼也模糊了，便拂手挥灭灯，缩入被褥。待到倦意上涌，眼皮子直耷拉，几近会周公之紧要当口，熄灭的火烛倏然又复燃。
　　庄争皱眉，抻着脖子“噗噗”一通乱呸，终于吐没了。

　　一夜安睡。

　　翌日，她侧卧着，恍惚睁眼间，看到於遥从鞋底“啪嗒”倒出一两银子噘着嘴走出去。再一撑开眼皮，便是因为大力推门的声响，於遥大步流星地过来，然后摇醒她叫骂：“你看看你看看，这都什么事儿！姑奶奶上赶着送钱，竟然没人影了！”

　　庄争敏锐捕捉到其中的不寻常：“不用付钱？”

　　於遥起先没反应过来，后头略一思索拐了弯，好像是这个理，便重重点头，庄争大喜。

　　两人收拾一番，从容下楼，大门蓦地被人一脚踢开。
　　门板随木屑倒在两边，来人叫喊道：“掌柜的，快拿饭菜来，大爷肚皮打鼓啦！”

　　庄争和於遥两相对望，皆大惊，未料这道变数。领头的戴着獠牙面具，声音粗嘎却稚嫩，像是处于少年变声期的人，他怀中抱了个半岁大的孩童，身后乌泱泱一干人。

　　人贩？
　　庄争眨眼，看向於遥。

　　於遥朝后院方向扬了扬下巴，随即转向众人，机灵应对道：“得嘞，大爷稍等，我俩这就去做。”庄争紧随於遥的脚步。

　　“喂，给我慢着。”少年喊住她们。

　　语气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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