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之上

　　建光十六年秋。
　　梧桐落黄，秋菊飘香。

　　百里来荒无人烟的一座穷山野岭，掀开了一处地皮，清晨的草泛着股潮湿劲儿，随力度抖落，哧溜融入泥。

　　那山腰正中位置，被道巨力轰然顶出，一个个人头自里头鱼贯而出，定睛一看，却都是些鲜活的年轻人。

　　最先开路的黄衣少女扔了手里的斧子，拍拍沾灰的俏脸，仰天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支着耳朵细细听人抱怨。

　　钻出来的十之八九具是江湖子弟，且不管他哪门哪派，现下都怕是狼狈至极，这窝了满肚子的苦水可有够倒的。

　　有着弟子服的左右扭腰舒展筋骨道:“总算是逃出来了！”
　　路人甲应和道:“是啊！整整三个月！老子真想回去砍了那帮孙子！”

　　光膀子乙嘲笑道:“呵，嘴炮打得倒是响亮，有本事现在就回！反正那大魔头还在和江宗主死斗！你现在过去还能赶上断手短腿断子绝孙！”
　　路人甲立刻摆手了:“算了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懒得跟你作口舌之争，光爬地道就得用上两个时辰，等我再战啊，十方谭的血都干了！”

　　其他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山腰杆顿时成了菜市口。
　　少女乌黑的发还柔软贴在丛草上，她蹙起一对远山眉，恼怒的气窜得天高，不懂这群人有什么可吵之处，论叫唤怎么也理当是她先来！

　　她只不过是抢在众人前跑进了救命使的地道，这群王八羔子竟然用那样“她先跑她不厚道”的眼神来逼迫她砸开堵在前的大石。那可是乳石啊！
　　她可着实没有开路的意思，无奈被赶鸭子上架，她又是个耐不住人求的，大家裹挟希望的目光害得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当这个劳工。

　　这下可好，累得她实在没气力再动弹，合上眼皮子还有些晕眩的星光，迷糊中听到有人在扬着嗓子高喊：“欸欸，诸位可都醒醒神听好了，哪些是七宗的？都过来集合整队——”
　　庄争毫不理睬，即使她记得好像曾在弟子登记册上写过自个儿的名字。
　　“——咱们好一块儿去雪月楼用食。”

　　她从容地爬了起来，掸掸粘在衣上的苍耳，好家伙扎得人眼皮一跳，索性带着一腿儿的刺头闻声排队。
　　在场二十二个七宗弟子便参差不齐的排列一起，横竖大家都是新来的，彼此之间都认不得，大家望见她弱质纤纤的小巧样也不会多作怀疑，庄争于是落得十分坦然，乖巧等候便宜宗主招待的大鱼大肉。

　　有人亲切地唤整队的为“磊磊哥”，这位哥长得细皮嫩肉，但做事极有效率。很快的庄争就如愿以偿的下山吃了顿好菜好饭，顺便还换了身衣裳。
　　据说是什么大公子替被困弟子准备的。
　　三月前，她从家中逃出，听闻颇受江湖人爱戴的赵崇光因病辞世，葬礼在他名下的一所庄子里举行，便兴高采烈空手赶热闹去了，办席时去了不少的庙堂贵人，众门高手及其弟子。以海雾谷为首的势力忍不住在那天伸过来了一双意欲搅弄风雨的手，教众暗中潜伏，一次性逮走了大半人。
　　达官贵人有护卫，诸门高手有武艺，她——倒是有口加油助威的好嗓子。

　　庄争无非就是看个热闹，竟由此误遭了殃，刚离了虎口又入了狼窝。随一众人困于塔内三月之久，直至今日晨时才被人解救出来。
　　十方谭共十三层，五层关男，三层关女。她在最底层的一间给普通群众留座的巨牢里，终日不见天光。

　　大公子再多关怀，搁在庄争耳朵里，都一并算作空气。

　　唯有那些人口中不断提及的江宗主，才是真正令她感兴趣的人物。
　　这不，午后她随几桌弟子在二楼啃肉时，又捕捉到了关键词，庄争由大快朵颐转变为细嚼慢咽，在不引起别人怀疑的同时探听消息。

　　“待会儿我一定得去四楼感谢宗主大恩！”
　　“江宗主处理完十方谭的杂碎们，已是身心疲惫，你少作打扰就是报恩了。”
　　“怎么说话呢，难道我不知道么？你抬杠是吧？”

　　火药味骤生，庄争默不作声地咬下猪蹄皮儿，楼下大门忽然遭人无端撞开，迎面扑来的两块板子掩盖住了这厢的小家子气吵嘴。

　　庄争打了个饱嗝，从容站起，顺应人流跟着一同趴栏杆上打望，结果望出了事儿！
　　旁边的人率先喊出了她心中盘绕的想法：“这这这……雍荣的大弟子？”

　　“咋地？华贵儿啊？”听这声，似乎是抬杠的那位。
　　庄争抬头看了看，正是在小群体内鼎鼎大名的磊磊哥。只是没时间留给她再打量了，要是被雍荣再次抓住，那才是求死无门……她赶紧稳了稳心神，三步并作两步扔了蹄子，喝了口茶，趁着人头涌动飞窗而出。

　　——

　　几近深秋，暮时。

　　火烧似得红云滚落在日落后的长天，赖着万里蓝空最后的天光，巴巴的不肯走。忽然自云间倾倒一杯葡萄酿，云梢便染成淡紫，与大地上的艳丽清淡一并构成这日的彩墨。

　　此时，平襄城的老街却弥漫着一股子难以想象的气味，这味道来自于老街最深处的市井，其中夹杂了大半死鱼和老鼠的腐臭味。饶是这样的环境，也依然有几个住在老街的孩童溜出门玩耍，他们踩过污黑的小水滩四处奔跑，游戏。

　　不一会儿，几人就取得了收获。

　　他们从某条小巷内发现了一把小刀，刀无刀鞘，而是用藏蓝色的布层层包着。没什么稀奇的东西，大家叽叽喳喳讨论一番，大着胆子拉开了那层布。
　　一掀，一扯，随着他们的动作，在屋顶上暗中观察了有一会儿的人轻轻跃下，落地无声无息。

　　这是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少女，黄裙白靴，面色冷淡。她大步走出巷子，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几个箩筐旁边正倒着一个衣衫破烂的人，或者，也可能是她老早瞧着了，却不愿管那闲事。
　　她主要是想走出这臭气熏天的怪地方，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且慢着。”

　　身后传出一道沙哑难听的男声，发丝间黏着污泥的男人在早已辨不清原本颜色的地面上侧了侧身子，头发披散着辨不清脸，“女娃，我们打过交道的。”

　　少女脚步未停，只斜过脑袋看了看那人，他身上满是重伤，大腿、左肩分别插有一支银箭，穿透骨肉，且含剧毒。墨玉般的双眼冷冷扫完，少女立于巷口道：“我省得，所以呢。”
　　那人低低咳着，身如枯叶蜷曲在地，很快要碾作尘泥：“在下……想仗着这点微末的交情，拜托你，收走一样东西，叫它不至于流落尘世。”

　　龙陷浅滩。
　　只是她又不缺什么玩意儿，留这人的破烂有何用。少女抱着玩笑的心态不耐烦的回答道：“破铜烂铁给银子，重大赃物给金子，现收现付，我忙着呢。”
　　“刀中之物，胜过金银百万。”

　　“那成交。”

　　庄争走出巷子，几个小孩仍在试图寻找小刀的秘密。她捡起他们扔掉的布，径直上前抢走了那把刀，接着一跃而起，几个起落便没了身影，只剩孩子们不知所措地原地大哭。

　　男人似是了结了最后的心愿，浑浊的眼被黑暗笼罩，发出的最后一声细细的闷哼，散在黄昏时的空气里。

　　连淡紫的云也隐没了，大地彻底陷入夜色。

　　庄争行走于平襄城最繁华的正南街，仔细翻看手中这把刀的正反两面。刀中？甚么刀中？这东西掰不开啊。而且做工……也忒普通了吧。图案刻字一概没有，自己分明就是上当受骗了。她抬眸望了望沿着东街直走到尽头的城门口，盘算起下一步。

　　下一步么，出来这么些日子，自然当是要回去的，可她还有些不甘心，她还没闯出自己那番名堂！
　　她盯着灰扑扑的靴面。
　　分了神。

　　眼前的光影突然飞得很远很远，庄争不由得回想起她和同样受困的弟子们从小路逃走时，那头已展开殊死对决的数千背影。刀剑破空，喊杀声与身首分离声共响长天。她斜斜望过去，一个身着素衣的女人持箭而立高处，衣角随风翻飞，有股子令人难以言喻的从容之美。

　　庄争不认得她，但能察觉出她的武功之高，有比泰山之巅，即使有些做老前辈平时爱拿架子显摆本事的，紧急时刻也十足十的信赖着她，完完全全听她指挥。

　　她不通晓现如今的时事，便也知晓对于这外边的大多有信仰的人而言，那是黑暗中的光芒，神砥一样的存在。
　　而她庄争却只能像卡在洞里手足无措的四脚老鼠，等待别人的救援，然后灰溜溜地逃走。
　　她从小到大，自负武艺，却也是第一次清晰明了何谓距离，又何谓高低。

　　那位宗主勾起了庄争殆尽已久的热血，幽幽引领着它们横冲直撞，第一次贯通庄争的血脉。

　　那个女人，别人管她叫“江宗主”，生得通身凌厉逼人的气质，射出的箭也恍如化身，她曾在书上看过有关于箭的描述：银杀矢，气同百川，一出必死。名人配名箭，不过箭头淬了点东西，青紫的发着幽亮，每支银杀矢都有一位宿主，带他走向死亡。
　　杀那个男人居然用上了两支。
　　季雾的左膀右臂，长瑞郡王，果真不同凡响。

　　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跃跃欲试。
　　前辈虽如巍峨高山，然假以时日，她未必不能能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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