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座城

　　你是在何时发现孩子长大了的？

　　王祯转过黑白分明的眼，平静地与王安仁对视时，王安仁脑海里无端冒出了这句话。
　　初夏的阳光透过高大栾树打在厨房餐厅，斑驳光影落在餐桌上，王安仁捧着茶杯，微微温暖传到手心，拉扯出许久以前的记忆。

　　王祯从小就不是让人省心的孩子。
　　王安仁念高中时王祯刚上中班，每天从幼儿园回来，不去找小朋友玩，就爱趴在他书桌边小嘴叭叭转述今天学校里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午饭吃到一颗双黄蛋都足够欣喜兴奋地反复炫耀。高中课程紧，王广平要求又高，王安仁听着笑着哦、啊敷衍一阵后便会岔开话题，提醒王祯动画城好像快开始了，赶快去客厅守着看吧支走弟弟。末了，每每会缀上一句：“乖，别闹。”
　　王祯虽然意犹未尽，好在他没什么定性，怏怏看一会儿动画片就把话还没说完给忘了。再没一会儿，动画片也不看了，开开心心出门找小朋友玩去。

　　后来，王安仁有时间陪王祯玩，王祯又开始上学了。

　　王祯很聪明，空有聪明却定性不足，一路跳上来始终成绩优秀但难拔尖，最后高考正常发挥去了所不上不下的大学，他自己不甚在乎，王广平也并不在意。
　　总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王广平对王祯的溺爱曾一度让从来只见过严父、被严苛管束长大的王安仁嫉妒。然而，被爱包围的孩子更会爱人，王祯又实在是个亲人、疼人、让人没法不喜欢的小孩，所以这点儿嫉妒难长久。就这样，王祯在父兄的疼宠中无忧无虑的长到了二十岁，第一次，他有了撒泼打滚、使性子、闹脾气也无法得到的东西。
　　王祯毕业在即，王广平一想到小儿子即将迈入社会风雨飘摇就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王安仁生意初具规模，提议让王祯来自己手下，王广平不放心，选择了相对平和的学校。诓骗着王祯去实习了一段时间后，王广平托丈人联系上了时任的一中校长。得知老爷子安排的王祯不从，闹了好大一场，恰逢那段时间高中就在谈的女孩闹分手，王祯情绪低落，心烦意乱，干出不少混账事，似乎也是从那段时间开始，被弟弟拉着多次深夜买醉后，王安仁重又拾起了“祯祯，别闹了”这句后来几乎成了口头禅的话。
　　王祯还是那个没有定性的王祯，赌着气进了一中后没两年便忘了最初的坚持，听话考过编制转正，一待就是十年。
　　那两年是王安仁事业的飞速上升期，一年到头难回家一次，等他知道弟弟已经有两年多没跟他爸说过两句完整话时，王祯早已在大孩子堆里称王称霸混得如鱼得水。
　　王广平抹不开面子找王安仁做和事佬，王安仁无需他老开口，私下早劝过王祯好几次，意外意识到过了最初单纯的赌气之后，王祯如今的别扭更多是源自在意识到相较于最初梗着脖子硬抗的选择，学校确实更适合他后的下不来台，王安仁只觉得好笑，好笑到下意识只会揉乱弟弟的头发，说一句：“别闹了，祯祯。”
　　那段时间王安仁真的很忙，所以王祯是什么时候想通，跟王广平和解，跟他自己和解的他不知道，只在他第一次提出来N市吧王祯摇了头之后，模糊心里有了数，哦，他们父子的关系就要缓和了。
　　他错过了太多，再眨眼，王祯已经不需要他来做和事佬，心事与心情也有了其他分享者。他太忙了，忙到忽略了王祯的成长，忙到只会用别闹来敷衍。

　　“……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楼盘啊？我没什么别的要求，私密性好就可以了。”
　　王祯说完他的态度又提起五一说要找王安仁帮忙办的事，发现他哥在走神，有些不高兴，伸手越过餐桌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回神了。”
　　“别琢磨坏心思了。哥，季怀冬我认定了。”
　　“李玥…我意识到的太晚，她不愿意我没办法。这次我什么都明白了，如果还不能保住这一段感情，那我也别谈什么恋爱了，没那个能力不是耽误人家么。”
　　手中的茶凉了，王安仁回神，看了眼不再冒热气的茶杯，抬眼：“别闹了。”
　　王祯有些好笑的看着他：“我闹什么了？”
　　王安仁张张口，哑口无言。
　　王祯看着他哥，轻轻叹了口气，双臂交叠压在桌面上，倾近半身：“我现在特别想和一个人长长久久的走下去，我想了好久了哥，终于让我等到这个人了。”
　　王安仁喝了口冷茶，问：“非得是季老师么？冯茜不比季怀冬更适合？”
　　“这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王祯少见得认真地看着他哥：“是我愿不愿意，想不想，是我每天睁眼见到他开不开心、高不高兴、是否期待的问题。”
　　风吹树动，桌面上光影颤晃。
　　王安仁又有些恍惚了。
　　他了解过李玥的婚恋观，询问过冯茜的爱情观，为了他弟弟合适的姻缘，他倾听筛选过太多女性的想法，可他独没有和王祯聊过。或者，更准确一点，他从未考虑过王祯会有想法。
　　“算我麻烦你了，少掺和我的事行么？算了，反正你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了，我看你现在不是能谈话的状态，你先回去好好想一想吧，我过两天有时间再去找你。”
　　“你快点走吧，季怀冬马上要下班回来了。”
　　“对了，你把我们家钥匙交出来。”
　　……
　　王祯啰啰嗦嗦的还交代了些什么，走出楼洞，沐浴在阳光之下的王安仁始终没听进去，掏钥匙的时候他恍然意识到，当初为双黄蛋能开心半日的弟弟已经三十岁了。站在门外看着门里等着关门的王祯，看着门里的陈设，看着沙发、桌椅、茶几上的水果零食，晾着夏衣的后阳台，厨房餐厅的人间烟火……看着被收拾的井井有条的生活，王安仁终于恍然，他的弟弟已经和另一个人有了属于他们的家，他为自己筑了个家。

　　正午阳光有些刺眼，王安仁掏出手机想给苏绍瑾打个电话，想让这个办事一直牢靠的小子帮他看着他弟弟一点。调出了通讯录手指又顿住，王安仁后知后觉想起，在意识到自己间接拆散了曾经老师的一段姻缘后，苏绍瑾这小子也开始留心眼，不像过去那么死心塌地地帮他做事了。
　　手指再往下滑一滑，一个电话还是拨了出去。
　　“喂……”
　　带着鼻音的招呼透过听筒传来，王安仁后知后觉才想起对面此时还是黑夜：“哦，吵着你睡觉了。也没什么事，就想问问你，放假回家么？”
　　“…放假？”王好好清醒了，话里带些疑惑：“放假不回家我去哪儿呀，爸？”
　　王安仁怔愣回神，推了下眼镜，岔开话三两句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望着屏幕，王安仁又想起了方才在楼上——
　　王祯站在门里，穿着居家睡衣，身后全是王安仁不熟悉的生活点滴，他勾起嘴角笑了下：“房子的事你别忘了，过两天我去找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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