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

　　【开元二十六年·杏花村·绝情谷】

　　柳青如的梦中世界处在万物初生的春季，随着时间剧场的推演，所有的花都在地上繁盛起来，开始一点点地汲取能量，然后大朵大朵地盛开。

　　雨时有时无，时而微弱时而瓢泼，音韵有致地来到这整个世界。

　　雨重重地从高空上落下，击打在每一瓣花上，所有的花瓣都一时间内落入土中，将盛开时节汲取的能量一一交还了回去。

　　而那些缺了花朵的根茎却又往复如初地再次开起花来，随着新风涌动，又再次连绵成了一片花海。

　　柳青如觉得很渴，他微微转醒了过来。睁眼间，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阵光亮，接踵而来的，便是低沉的一阵问候：“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柳青如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这才适应了许久不见的光明。

　　他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自己边上，而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搬到了一间屋子里，正躺在一张坚硬的床板上。

　　初一醒来，他的意识还正自漂浮游荡，这会儿看了一遍周围的环境，意识才回到脑海中来。

　　柳青如意识到是这个老人将自己救起带到这里，因此无论怎么说，他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想开口说话，但是却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喉咙里似乎郁结了什么东西，导致他嘴唇张张，却愣是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老人看到他的反应，骤然一愣，然后快速起身来，用两根手指贴在他颈部的筋脉上。

　　切了一会儿脉，老人松开手，仿佛卸下心内大石一样同时松了一口气。

　　他对柳青如道：“你似乎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受了挺严重的伤，若不是我恰好从那边经过，恐怕你不死也得被野兽叼走。老夫不才，懂些粗浅的医术，你的大部分伤口都上了药，折掉的右腿也给你正过骨了，只是没想到你的喉咙因长时间未进水淤积了一些浓痰。你且放心，我给你煎些化痰的药来，过阵子就好。只是个把月里你还是得卧床度过了。”

　　柳青如听老人这么说，也不禁松了口气，他倒也是担心自己落下个终身残废，这日后可怎么去报仇雪恨，怎么去完成被交付的使命？

　　他说不出话来，因此只能向老人投去感激的眼光。

　　那老人留着半长不长的白胡须，此时笑着捋了捋，道：“小娃娃你无需谢我，老夫自小受誓，要以一身医术拯救天下苍生，自然不会对你见死不救。老夫年老之后在此隐居，这绝情谷中并没有你的仇人。你且安心地住着，好好养伤，有什么血海深仇也要等伤好之后再去议说。”

　　说完，他用一个茶盏往柳青如嘴中少少地倒了点水，然后放下茶盏出门去了。

　　简陋的室内只剩了柳青如一个人，他继续环视四周，却见这屋子里除了简陋的桌椅床，便只剩了堆积的药材和长久沉落下来的灰尘。

　　屋顶上一些个漏洞将屋外绝好的阳光放了进来，打在柳青如的脸上。一些细小的白色尘粒在光的照射下四处浮动。

　　他感到一阵困意，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柳青如在小屋中躺了十几天，除了喉咙里仍有些异样说话不太利索、右脚的断骨仍需休养之外，身体四周内外的大多伤都已经渐渐痊愈。

　　他央求老人给自己削一副拐杖，好让自己能够出外走走晒晒阳光，长久的卧床实在令他感到浑身都上了锈。

　　老人不知从哪砍来一根笔直而又粗壮正宜、长度合适的木棍，削去外表粗糙的树皮，然后给到了柳青如手上。

　　柳青如拿到了拐杖，自然是耐不住性子，拄着棍子便用左脚跳着出了门。他用手挡住了强烈的光线，开始看清了这方世界。

　　果不其然是一处幽深的山谷，周围的山四方上下尽是绿意葱茏的大树，不时有群鸟飞起，山林间充斥了风吹之下树叶的扇动声，风不时大起来，那片绿意的林海便翻涌起波浪，一阵又一阵地上下波动着。

　　他四处望了望，却见此处正应是山谷的深处，除了自然存在的树木鸟兽，也就只剩了身后的两间简陋的茅屋。

　　他一拐一拐地往前走去，却听见身后的老人道：“别走太远，会迷路的。”他应了一声，仍旧心情愉快地向前走去。

　　他来到一片树荫下，略微吃力地坐下，然后靠在树干上发起呆来。他的脑海中充斥着爱呀恨呀之类的种种琐事。但无论怎么说，他也处在伤病期，这些种种也不应是现在的他该烦恼的。因此他将诸多烦恼抛之脑后，靠着树干就舒服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所有的困意都潜伏到水面之下，他才微微地转醒过来。正当他舒服地想要伸个懒腰时，却突然发现面前正蹲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

　　这小女孩睁着一双兔子般的黑眼睛凝视着自己，脸颊距离柳青如不过一指距离，两人的鼻子都快触碰到一起。

　　柳青如骤然见到有人离自己这么近，吓得坐直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不知何时出现的小女孩。

　　小女孩见柳青如受惊的模样，嫣然地笑了起来，她道：“大哥哥你是谁啊。”

　　柳青如愣愣地看着小女孩，却骤然被她的面容吸引了过去，因为她就如画中仙子一般美，哪怕年纪尚小，却仍能让同样小小年纪的柳青如看得如痴如醉。

　　此时见她问话，好是愣了一下才欲道：“我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病人。”可是他的喉咙仍未痊愈，此时却是张了好一会儿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个小女孩的眼睛骤然瞪大，奇怪地问他：“大哥哥，你不会说话？”

　　柳青如苦笑了起来，想解释却又没法说话，因此只能认命似的点点头。却没想小女孩露出一副很同情很悲伤的表情，道：“大哥哥你真可怜，秀秀能感觉得到你很可怜，却没想到你还不会说话……”

　　这话叫柳青如一听，顿时脸红了起来，他张嘴啊了半天，想要作出个解释，却又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自称秀秀的小女孩突然又展颜一笑，笑嘻嘻地摸了摸柳青如的头，道：“大哥哥你要坚强起来。秀秀的遭遇和你好像。我们两个人真的好像。另外我已经知道你是会说话的啦。”

　　柳青如听着她着摸不着头脑的话，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想法在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就被她知道了……莫非她会窥心之术？

　　柳青如这么想着，却见秀秀笑意更浓了，她道：“秀秀是会些窥心之术，不过只有对小孩子还有小猫小狗有些用处，大人的心思我实在是窥不透呢。”

　　她这么说着，柳青如更是震惊。秀秀正想再说什么，却听见茅屋方向响起一个呼唤声：“秀秀！我们该走了！”

　　秀秀听到哥哥的呼唤，看了看还在震惊中的柳青如，只能直起身道：“大哥哥我走了。”

　　柳青如下意识地点点头，却见秀秀一溜烟跑了开，这时他的神思才回到自己的身上。世间居然真的有会窥心之术的人？

　　正当他还在想着小女孩的来历以及她出现在这隐蔽的山谷之中的原因时，却见几个人从茅屋的方向缓缓走来。为首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后面跟着四个小孩。

　　秀秀也在里面。那几人走到柳青如面前，并无停留也无人注目，只有那个调皮的秀秀一边朝前走一边在身后对自己挥了挥手。

　　柳青如笑了。

　　傍晚时分柳青如才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回茅屋，那老人也不问他去了哪，也不管他肚子饿不饿，只是坐在屋内，借着一盏快燃尽的油灯所发出的光线翻阅着医书。

　　柳青如想打声招呼，却见老人专心致志的不似要搭理人的样子，因此就轻轻地走到桌子边，吃起饭来。

　　柳青如吃了半碗饭，老人才从书中抽出一丝意识来，淡淡地道：“累了早些休息，出去把门合上。”

　　见老人专注的模样，柳青如也不敢应声，生怕打扰到他，只是顾自吃了饭，将东西略一收拾便出了老人住的这间茅屋，顺手将门带上。

　　他回到另一间自己暂住的屋子，躺在床板上，眼望着黑暗，睡着了。

　　【开元二十六年·绝情谷·忘却林】

　　一年好景随着季节的转换也会凋零，柳青如待在深谷中，日夜思考着自己的命途，等待着伤势的好转。

　　随着他的伤开始逐渐痊愈，一年的秋也悄无声息地来临。深谷中原本青郁的树林开始转黄，叶子飘飘散散落了一地，不复来时风一吹便林叶如海的景象。

　　这一日，柳青如正自洗漱好准备打开房门，却听见老人手指扣了扣门，对他道：“起来了吗？我有话对你说。”柳青如应了一声，打开门，跟着老人来到房前的空地上。

　　老人隐居的地方正选在山谷中唯一一条河流的附近，此时走到空地上，就能看见从上游来的河水缓缓地流过，一些落叶飘落在水上，如同浮舟一样平稳地远离而去。

　　老人开口道：“老夫名为南柯子。你虽年纪小，但也是宫廷出身，想必还是听过老夫名号的吧？”

　　听老人这么说，柳青如顿感惊诧，这发须皆白、毫不起眼的隐居老人，竟然是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南北四子”之一。

　　相传这南北四子皆出自同一个神秘门派，是门派中这一代仅有的四个传人，名号分别是：逍遥子、须弥子、鬼谷子、南柯子。

　　四人年轻时从师门走出，各散南北四方，但都闯出了不弱的名头，在江湖的腥风血雨中四人皆是笑傲的一方。

　　但最为人称道和惦记的，却是这四人曾聚首，凭着奇能异术探寻到秦始皇陵的真正入口，进入其中并且生还的传言。

　　当时的确不少人亲眼目睹，四人骤然失去踪影，数月之后又重现江湖，而四人原本已入中年的面孔却又是回复了青春。

　　由此，四人入了秦皇陵的传言开始在江湖上疯传，不知多少人为了那未可知的长生不老上门挑衅寻事，却都被四子杀得四处逃窜。

　　从那以后，南北四子的名头传遍了大江南北，但江湖人却再也找不见四人的踪迹，唯有那疑似鬼谷子所创的鬼谷派开始逐渐势大……

　　柳青如回想着自己所知的关于南北四子所有的传言，不自觉陷入了呆滞，却见南柯子笑道：“别再想那些玄乎不实的传言，老夫当年确是进过秦皇陵，得了些东西，但也失去了一些东西。那羊皮卷也是我亲手交给你爹的。”

　　听到南柯子的笑语，柳青如却觉一阵惊雷在脑中响起，只因那羊皮卷在交到自己手上时便被告知是关系天下人生死的秘辛所在，此时却又得知这羊皮卷来源竟是眼前的南柯子，他顿时感觉命运被揉成了一个圆，此时终究是走到了最初的地方。

　　他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愤怒地道：“既然这羊皮卷是你的，为什么要把他交给我爹爹，不仅害死了他，到头来还害的我流离失所、与母亲分离，被成百上千的人追杀……我的侍卫孟良，还有一个不比我大的小女孩，都为我丢了性命，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南柯子见这小孩愤怒地叫喊起来，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淡淡地道：“还不到告诉你理由的时候。老夫只能告诉你，当初是你爹苦苦求我，我才将这羊皮卷给他的。”

　　柳青如听得这话，原本的愤怒突然没了着落之处，一头滚烫的血顿时就冷却了下来，现在反而是不知该怒还是该怨，又或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从未想过被这羊皮卷害死的父亲，居然是主动求来了灾祸，最后惹得家破人亡，这些是否也在他的考虑之中？

　　柳青如恨过父亲，因为倘若不是他的所作所为，也不会有如今的局面。但他又不恨他，因为所谓的父亲，在他脑海中早已经不剩什么记忆，有的时候只能模模糊糊浮现出一张虚幻的脸，他甚至连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就跟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一样。恨这样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柳青如低着头，却不自觉垂下泪来。这一年所受的苦，就连大人也都难以扛住，更何况他一个小孩儿？

　　在出宫之前，柳青如还只是个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幼童，连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很多事情都不会做，如今在世间的残忍与血腥中，他被迫地选择了成长，只是再成长，也不可能将他心中的所有苦闷与委屈抹除。

　　他每一夜都会梦到自己的母亲，会梦到惨死的孟良和阿杏，还有那些脸色狰狞眼露凶光的追杀之人。

　　他每一夜都做着同样的逃亡的梦，从这里逃到那里，从今天逃到明天，似乎永永远远都没有止境。

　　如今又是被南柯子的话勾起了原本深埋着的怨气，但怨气又突然没了着落，就只能自己默默哭泣起来。

　　南柯子这时才叹了口气，对柳青如道：“世上有因就有果，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这个因果的。你的困惑很多，要寻找的也很多，只有坚强地活着，才有可能把一切迷雾都破开。这样的哭哭啼啼，一次也就够了。”

　　说着，他带着寻常老人般的慈祥笑容，将柳青如拉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柳青如不一会儿就不哭了，却是突然后退了两步，跪倒在地，哀求道：“求你收我为徒。”

　　南柯子摇了摇头，道：“还不是时候。”

　　柳青如道：“到何时才算是到了时候？”

　　南柯子道：“等你知道自己所求何物，所做何为的时候。”

　　柳青如一愣，沉默了下来。自己这拜师之举，也是一时兴起，真的拜师了，究竟要学些什么本事，为了什么而学，一时间还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真的不知道现在“所求何物，所做何为”，是为了报仇雪恨？还是为了安身立命？

　　他不知道自己该求些什么，世间人所求的那些钱财美物，求的利禄功名，求的长生不死，都不入他的眼。

　　他似乎总是在别人的操纵和逼迫下求生存，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些什么。

　　南柯子道：“等到你想明白自己要什么的时候，我就会出现。现在的你，还是回到世间去吧。”

　　“相逢自有时，离散自有时，相逢自有时，离散自有时。”

　　柳青如仍是跪着，为着南柯子的救命和指点之恩，磕了三个头，然后便站起身来。他看了南柯子一眼，转身走了。

　　南柯子在身后问道：“那羊皮卷你是否还存着？”

　　柳青如没有回头，只是道：“吃了。”

　　南柯子略一诧异，却又是微微一笑，心道：吃了？也罢，这秘密本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只是我等腐朽之人，实在下不去狠心将它毁了……你的身体有些特殊，等到你真正需要的时候，不需羊皮卷，想必也能找到那秦皇陵的入口……

　　他看着柳青如带着迷茫，一点一点远去。

　　只是另一个新时代，很快就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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