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

　　（续上）

　　柳青如借着恨意给自己的勇气，纵身便从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上跃下。

　　他不想死，他知道哪怕是绝世高手从这悬崖上笔直落下，想必也会摔得粉身碎骨，因此他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但是下坠得越来越快的他，就连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他抓住一棵长在峭壁上的树，却是阻不住那下沉的势头，整根不粗的树干都被折断，笔直地坠落下去。他又往下落，不时被悬崖上凸起的岩石划伤身体，右脚更是撞上了一棵树，整只脚都似乎折断了一般。

　　他下落得越来越快，离地面也越来越近，只怕下一刻便是要命丧西天……柳青如咬着牙昏了过去。

　　却见被他视如珍宝挂在脖子上的琥珀吊坠突然泛出一道光来，宛如铺陈了一张绵软的草垫，又仿佛伸出了有力的手，托住了正在下落的柳青如，竟将那可怕的落势生生消融，柳青如残破的身躯宛如一根鹅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自然的，在那奇异之事发生之前柳青如就已经昏了过去，此时只知道当时的危险，却不知究竟是怎样脱离的险境，这倒叫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夜雨很快就停了，天上的乌云开始散去，早就升起却一直被遮掩的月亮此时终归是露出了脸来。它投射下温和柔软的光，将寂静的山谷中可怕的黑暗慢慢驱散。

　　柳青如终于能够看见自己的处境了。他正躺在一条溪流边上，这里有着一大片平坦的湿地，长满了矮伏的青草，周围稀疏几棵树，四周寂静无声。

　　借着月光，他尽力偏过头来，看着自己四处尽是伤口的躯体，还有那扭到另一边去的右腿，只能无奈地苦笑。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凭着腹中的饥饿感就能知道时间一定不短。

　　他躺了许久，才觉得自己回复了些许气力，可是这气力仍不足以支持他起身离开。这偏僻无人的山谷，怎么想也不会有人居住，最多的恐怕还是些毒蛇猛兽，只怕伤得这样重的自己只能等死了。

　　这一刻，柳青如不再想挣扎着起来，他感觉到一阵深深的疲倦，夹杂着这数个月逃亡生涯的委屈。为了保护他而死的孟良和阿杏的脸浮现出来，他的鼻子更酸了，但是却是想哭又哭不出来。

　　他没有伤心嚎叫的力气了，口干舌燥以及腹中饥饿在折磨他，仿佛下一刻就能带走生命。他环顾四周，除了青草就是泥土，不远处就有流动的溪水，可是却没有办法喝到。

　　他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

　　梦中虚无的世界一如往常充满着杀戮和奔袭，刀光剑影，流矢横飞，置身的世界就是一处送葬的古战场。

　　战场的高空中悬着黄色的太阳，它就如执掌世界开口的神明，将这方世界中的生命力尽数吸走。那里高耸的城墙正在静默地瓦解坍塌，宛如震碎的铜镜面一般从上方往下倾泻下来，坍圮之中无数的生命逝去。

　　城外的树也被抽离了性灵，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萎缩、蜷曲、死亡，一只飞往枯树的黑鸟栽了跟头似的坠落，触碰到地时却已只剩一副白骨。所有的士兵都不见了，只见四处累累白骨，残枪断剑散落。

　　这番虚无骤然连结至一片星空，黑暗无垠的土壤上缀满了团簇开放的花瓣，一只小手指向了这一朵那一朵，一个稚嫩的声音似乎从星空的彼端传了过来：“阿娘，阿娘，那颗最亮的叫什么啊。”

　　视觉中的星空陡然颤动了几下，小手的主人似乎是被谁抱起，一个女人的脸突然出现，带着柔和宠溺的浅笑，回过头去指着那颗星星。

　　她的头发乌黑乌黑的，带着难以描述的光泽，此时被星空下的风微微拂动了发梢：那颗最亮的星星叫做紫微星，只要在能看见星星的夜晚抬头望去，就一定能够看到它。

　　稚嫩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双小手凑过去搂住女子的脖颈，撒娇似的道：“就像阿娘你一样。”

　　这女子把小手贴在小手主人的脸上，轻轻地道：“是啊，阿娘会一直在你能够看得到的地方保护你的。以后长大了，想阿娘了，就抬头看看紫微星，阿娘一定会出现的。太晚了，该睡了。快睡吧……”

　　小手的主人听着这温柔缱绻的话语，意识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隐隐约约地在闭眼前最后一瞥，看见了那女子的满眼泪光。

　　【开元二十六年·长安城·兴庆宫·上阳东宫】

　　玄宗昔日最是宠爱的妃子梅妃失宠了。数月之前宫中经历好一番动乱，息止安宁之后，玄宗忽然将那姿容正丽的梅妃打入了冷宫，从那以后便视她如洪水猛兽一般，再也未曾探望临幸。

　　这梅妃原名江采萍，闵地莆田人士，开元中被派遣出来的高力士选中入宫。其人体态清秀、好淡妆雅服，不仅长于诗赋，还精通乐器，善歌舞，是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玄宗视她如珍宝，赐其为东宫一品皇妃，因她喜梅，因此又号梅妃。

　　后世流传梅妃诗《一斛珠》一首，且看：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如旧污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夜。梅妃一如寻常早早睡下，命婢女们守在门外，仅仅在桌上掌一盏微暗的琉璃灯。她比起年少时更怕黑，点着灯的夜里也只能浅浅地入眠，此时哪怕有一丁点儿细微的声音，也会将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梅妃的两个贴身婢女打着呵欠守在门外，不消几刻钟，她们也能同另外两人换班，然后回房歇息。

　　今晚的上阳东宫显得异常冷清，虽说是冷宫的关系，但这夏日的夜里理应也有蝉鸣蛙叫才对，但一时间没有了，也无人在意。

　　守门的两人中，被唤作琉璃的婢女正自困乏，止不住地打着哈欠，眼皮一闭一睁，几近睡着。

　　睡意袭卷，琉璃的手兀的一松，手中的灯盏坠落在地。灯盏落地的声音响起，将两个昏昏欲睡的婢女惊醒。那琉璃见手中的灯盏落地，知道闯了祸，只怕浅睡的梅妃要被自己惊醒一夜难眠了。

　　她赶紧拾起还在地上滚动的灯盏，四周又是寂静了下来。另一个唤作琥珀的婢女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眼神中无尽的责怪。

　　两人以为梅妃会惊醒过来呼唤两人，但许久过去，屋内却仍然没有一丝声响。

　　琥珀和琉璃奇怪地对视了一眼，蹑手蹑脚地将门推开一条缝，将视线探了进去。却见屋内的琉璃灯仍然亮着，灯盏里的火因没有风吹而立得笔直，只是时有跃动。

　　屋内灯影幢幢，各式摆置的影子都紧贴在墙上，而那灯影没有覆盖到的大床上，梅妃却紧皱着眉头仍然睡着。见梅妃并未被惊醒，两人都略感诧异，但也只能将门合上，继续安静地守候在门前。

　　梅妃此时渐渐脱离了浅浅的睡眠，开始做起梦来。她侧卧而眠，将手压在头下，眉头紧紧蹙着。

　　梦很长很琐碎，只是那一刻她又梦见了星空，梦见年幼的孩童搂着自己的脖子沉沉地睡着，而自己却是已经泪流满面。

　　梦中的梅妃伤心欲绝地流泪，以弱不可闻的声音喃喃地念道：“如儿，这不该是你的命……”

　　梅妃梦到此处，突然惊醒了过来。她骤然坐起，将锦被掀开，却发现自己正自流着泪，怎样也无法息止。

　　她的动作使门外的琉璃和琥珀骤然一惊，两人推开门便迈进来，唤道：“娘娘……”

　　却见梅妃将脸朝向自己的两个婢女，满脸泪水，痴痴地念道：“我梦到如儿了。”

　　【开元二十六年·杏花村·绝情谷】

　　“阿娘！”

　　世间的另一端，在梦中再次陷入梦境的柳青如突然醒了过来，突然觉得比先前更是饥饿和口渴。

　　一阵风吹过，他觉得眼下两侧的脸撕裂一般地干疼。怎么了，我是在哭吗。

　　柳青如愣愣地望着天空。原先因山风吹起降雨而笼罩在苍穹之上的云雾都散去了，此时除了那轮月亮的出现，一些最是明亮的星星也是露出了芽头。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向头顶最明亮的那颗紫微星望去。

　　紫微星仍然亮如昨日，不时熄灭又燃起，那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是某人凝视自己的最深沉热切的目光。

　　他突然断绝了等死的念头，万分地求起生来。他抬起自己唯一能动弹的右手，狠狠地拔起身体四周的草，死命地往嘴里塞。

　　他流着眼泪忍着酸涩感将一把草咽下去，又伸手抓起另一把往嘴里塞。待到咽了十几口之后，他的手已经抓不到大把的草了，而那吞咽的青草也在肠胃中惹起了一阵反酸和恶心感。

　　柳青如的右手砸落在地，好容易回复的一些气力此刻已经用完了，但是求生的他仍未感到生的回归。他实在太饿了。

　　柳青如痛哭起来，数月的艰辛困苦历历在目，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循环起来。

　　他想起了那无数的恐惧的真实，想起血腥和残忍，想起真的假的各类是是非非。

　　最后只剩一颗明亮的星，以那种穿过千万里的温暖和光亮，从他紧闭的双目中投映到心里。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压得扁平的羊皮卷，一边哭着一边将那羊皮卷往嘴里送。凭着仅剩的一些力气将羊皮卷一点一点撕咬下来，吞进肚内。

　　此时此刻，就像是吞吃了所有的恨意一样，他的心里只剩了温暖的求生欲。

　　他感觉到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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