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伞

　　当没有结尾的故事曲终人散，日子依旧如常。大概清楚了故事始末的祝姑娘知道为何有人讳莫如深，为何也有人可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不忍谈起罢了。讳莫如深是因为那些人常伴天子脚下，深感天子威严。可以说起，不过是因为离得远，所谓的天子威压大概只在那柴米油盐、官员征税中感受得到。

　　端午将至，钟伯说岳夫人许久没过过这江南的端午了，今年可得过个好节，什么习俗都不能放过。人啊，也多亏了这些花样繁多的节日，一到这样的日子好像什么不欢喜的事儿都能先放在一边，好好地过个节。

　　钟伯一早就买好了五色丝、艾草，等到了端午那天啊，就要往门前一挂，驱魔辟邪、牛鬼蛇神不将至。今日啊，就该寻思粽子的事儿了，这玩意才是浩大的工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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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微亮的时候，钟伯就起来将粽叶放入沸水中煮。豆子和糯米是昨夜就开始泡的，肉也腌制好了。等这粽叶一好啊，就可以开始做粽子了。京城的粽子都是甜味居多，也不知道夫人多久没吃过这咸味的粽子了，也不知道还爱不爱吃这咸味的粽子……

　　祝姑娘虽然在厨艺方面造诣不高，近来却是总爱往厨房跑，锻造厨艺是一回事，重要的还是那些江南旧事，尽管自那日后没再明确地说乔府的故事,但也能从那些平常旧事中了解一二。祝姑娘到灶房的院子时，钟伯正往门外搬东西。大脸盆儿里装着白花花的糯米，豆子满满一碗，还有那腌制的肉在阳光下微微泛出亮光。那黄黄的粽叶码得整整齐齐地，正在钟伯的手中。

　　“少夫人早。”钟伯将粽叶放下，问候道。

　　“这是要做什么？”

　　“粽子！咸味儿的。”说完，钟伯坐到小板凳上就要忙活起来。

　　“我可以做吗？”祝姑娘问道。

　　“哈哈，怎么不行？！”

　　祝姑娘走进灶房里也拿了张小板凳出来，打算靠包粽子度过这一日光华。于是像小孩子学步一般，钟伯说一句便做一句，认真得不行。想想要是打小就这般认真地学习琴棋书画和女红，现在说不定也是个名满京城的大家闺秀了……

　　三四张粽叶摊在手，放上一层糯米，再叠上一层豆子，再放上肉，将粽叶围成一个圈，再将两头叠起，一切都还算顺利。最后就是用绳子捆好，因为左手使不上力，祝姑娘是怎么捆也捆不好，在粽子快成一片狼藉之前，她只能挫败地把粽子交给钟伯。

　　“少夫人，不知老奴可否一问？”钟伯手不停歇，不一会儿就捆好了那个粽子。

　　“嗯？”厨艺上的频频失败多少还是让祝姑娘难过的。

　　“您的左手是受过什么伤？伤到筋骨了吧，老早就发现您左手使不上力了。”

　　祝姑娘抬起左手，掌心处还有一圈淡淡的疤痕，上边的油和水，在反光，看久了不禁有些晃眼，眼一闪，那些沉积已久的画面，如同压在箱底的衣物，一打开箱子，什么味道啊、灰尘啊，扑面而来，将她拖到那些过往里去。

　　这段历史远远没有这么伤春悲秋，她那时尚且不到伤春悲秋的年龄，也因为太小，那件事情她其实也没记住多少，只要那留不停地血，和让她抽搐的疼痛。

　　那年她六岁，随父母入宫赴宴。她和岳修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宴席，到了御花园，玩起了躲猫猫。岳修哥哥在亭子中数着数儿。年幼的祝清竹想，自己要跑远点儿，躲得远了，岳修哥哥肯定找不到自己。

　　她躲到了远处的一圈灌木中，果然很久都没有被岳修找到，她蹲得累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左看看右看看的，无聊得紧。做了一会儿她又爬出去，观察起那一圈灌木来。其中有一处被修剪后，留下两根手指粗的尖锐的树枝，在月光中张牙舞爪就像等着猎物走进圈套的猎人般。

　　实在无事可做了，她躲到了与一圈灌木比邻而种的一棵树后面。后来，走来了一个孩子，瘦瘦小小的。再后来来了一群孩子，飞扬跋扈的，对那个孩子推推搡搡，口中说着嘲讽的话语。她着实是记不清那些人都说了些什么了，隐约中只记得那群孩子用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石子儿扔那个孩子，还动手推他。

　　那时候她也不过才六七岁，别说什么去伸张正义了，她也害怕得紧。被打的孩子也不还手，只是握紧了拳头。最后被人推了一下没站稳就往后倒了下去，后边正是那根尖锐的树枝，猎人仿佛露出了笑，尖利的牙齿上带着鲜血……

　　祝姑娘跑了出去，伸手去接那个孩子，却因为力气不够，反被那个孩子的冲力压了下去，树枝穿掌而过。她疼得嚎啕大哭，像是快要死了一样。后来呢？

　　后来那群孩子惊慌失措地走了，岳修哥哥找到了他，那个她护着的孩子满背鲜血，也不知道伤着了没有。再后来，她的左手就使不上力了，不过一个左手换一条命，应该也是不错买卖吧，只要她救的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就好。她再也没见过她救的那个孩子，至今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宫里送来一大堆药品时，那公公传的话说，宫里的皇子皇女们玩得太过火，造成这样的局面真是深感歉意，必将严惩等云云。

　　钟伯听后皱了皱眉，在回忆着些什么：“您六七岁的时候，那孩子也有十一二岁了吧，如果我没猜错话，当年您护下的应该是皇上的第六个儿子，也就是淑妃娘娘的孩子……”

　　“您从何而来的结论？”

　　“按时间算，也是在那孩子十岁那年，淑妃娘娘出逃失败，在这件事情之前，淑妃娘娘一直很受宠，她的孩子自然也很受宠。深宫中向来是个争宠的地方，娘娘们要争宠，皇子皇女们同样也想要得到父亲的疼爱。那些嫉妒积年累月增加，那失宠后的人原来得到过多少宠爱，后来遇见的绊子就是这些宠爱的两倍、三倍……甚至更多。”

　　“那后来六皇子怎么就消失了呢？难道皇上当真不信那是他的孩子？任着那些人把那个孩子置于死地？”难道她的左手废得没有一点价值？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唉，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多说无益。帝王家的事哪里是我们这些小百姓可以猜测的呢。位高权重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翻手覆手也就做好一个粽子，哈哈。”

　　祝姑娘微微笑了笑，说话间二十几个粽子就全部做好了。钟伯将粽子抬进灶房开始生火。她就在外边收拾那些锅碗瓢盆，全部摞好后，向灶房内看去，钟伯面无表情的看着火，手里用力地捏着一根木柴，手背上青筋凸起，手指泛白。火光中，那面无表情的脸都带上了一丝丝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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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夫人回到江南后，身体也是时好时坏的，比起以前是爱睡了很多，有时觉着难受，喝了药后能睡上一整天，起点风受了点儿凉也能咳上一段时间。

　　那苍老不仅显现在病态中，还有鬓角新增的白发上。插上木刻梅花簪后，岳夫人抚着黑白掺杂的头发问：“我这样打扮怎么样？不丑吧？”她很久没有出过门了，这次大家一起出去过这端午，让她很是兴奋。像是要去赴一场盛宴，生怕没准备好而留下什么遗憾。

　　红珠掩嘴笑着：“不丑，夫人一直都很美。”她这夫人啊，是越活越像小孩子了，不过也好，像孩子才能活得快乐一些。真希望这上天啊，善待一些她这个夫人，她这后半生、过得太苦了……看着岳夫人微微翘起的嘴角，对晚上夜市充满期待的纯真表情，红珠突然鼻头一酸，赶忙退到门外偷偷抹了把泪……

　　把染唇的红纸放下，岳夫人端详着镜中的妆颜，不由得苦笑摇了摇头。老了，当真是老了！往事如同过眼云烟，在镜中现了又灭，古人叹人生如戏当真不假，镜中有她来不及享福就病逝的父亲，有她还没未到而立就以逝去的儿子，有与她携手走过半生风雨的良人……是了，她的丈夫要什么时候才能离了那吃人的地方，来这江南同她听风看雨安稳地过那后半生？她还能不能等到她丈夫归隐那天？一行清泪花了妆，泪滴到手背上时，如无声惊雷，惊得她赶紧拿起手绢抹掉那莫名的泪，再挤出一丝又一丝的笑。

　　午后大伙儿一起吃过饭后就出了门，各家各户都挂起了五色丝和艾草。大街上很多卖粽子和雄黄酒的。他们出来时，江上的龙舟比赛正赛到一半。汉子们光着膀子摇着船桨，一条条龙舟争先恐后地往前面划去。欢呼起哄声不绝于耳。百姓们对着龙舟比赛也很是热情高涨，有着一大帮人是赌船的喊得更是卖力。就连岳夫人这样的人都被这叫声喊得心潮澎湃，仿佛年轻了好几十岁。还是节日热闹喜庆得好。

　　身旁有人在议论那只龙舟能赢，猜测不一的纷纷说自己的理由，妄图说服对方相信自己的选择。一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听到后面连祝姑娘都不禁开始猜测那支龙舟会赢了。这场浩大的竞赛在临近夜晚的时候才结束，很遗憾，祝姑娘猜错了，她猜的是中途排在中间的一支龙舟，而赢的却是中途还排在很后面的一支龙舟，看来敢赌排名靠后的一支龙舟的人怕是要赚翻了呀。

　　阁楼上观赛的知府大人给获胜的队伍颁奖，远远地只能看到一团又一团的黑点。祝姑娘一行人离开了河岸，往街里走去。最后因为人太多而被挤散了。祝姑娘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悠，无意中看见了一个小摊子，摊主是个小姑娘，手上还在忙活着，绳子在她手中翻飞着，一只兔子已初见雏形。而吸引祝姑娘目光的，是用红绳编制成的一对鸳鸯，下面的红色流苏在微风中一晃一晃的，两只鸳鸯靠近又远离，靠近又远离，隐隐中知道，它们的结局一定是在一起。

　　祝姑娘买下了那两只鸳鸯，她将它们拿起到与眼齐平的高度。在那一根根红绳后居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们中间隔了一个又一个的行人。她不敢相信的眨了好几下眼，目光追寻着那个身影。尽管不相信自己看到的，脚却已经不受控制的追上去了。

　　而此刻她没有想过，一切的劫数这次追寻开始，而一切的真相也将从这次追寻中揭开……

　　悬艾、缠五色丝，牛鬼蛇神不将至，却挡不住那劫数，是劫还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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