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农家妇

　　“嫂子对不住，这两日家里头事多，今个才有空往镇上去。”韩谅终于哄了侄女露出笑模样，这才帮着沈宁秀从驴车上卸东西。

　　沈宁秀也是近几日才听说韩谅也是个苦命的，从小就没爹，亲娘又早早的去了，只跟着一位本家的叔叔一起过日子，便问他：“家里没什么事吧？”

　　“开先还有些凶险，”韩谅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是我叔的儿子，前两天起夜时不小心摔倒磕了头，头上破了个大口子，好不容易醒过来连我叔婶都不认识了似的，请了大夫吃过药，这两天才渐好了。”

　　若是在从前，沈宁秀家里啥样的名医请不来，一般的病痛自是不怕的，经过沈二郎这一遭，才晓得穷苦人家没事可不能生病，请不请得起大夫还另说，病的重了，即便请来了大夫也是束手无策的。

　　“人没事那就再好不过了，”厚厚的棉花弹的雪白雪白的，让人瞧着心里就欢喜，放在收拾干净的炕上，沈宁秀真心实意的提醒他：“听说天麻补脑的，炖汤的时候放一些，味道倒在其次，有用就行。”

　　“今个去镇上，又把大夫请了来，这会正给瞧着呢，”韩谅把驴车上最后一袋粮食搬进灶间，“给嫂子送完东西我就家去，顺便问问大夫可能行。对了，这是一小袋大米，二妞跟文斌正在长身子，多吃点对身体好。”

　　“我晓得了，”大米饭啊，说起来她也好久没吃过了，还是才来的那天喝过一回没米粒的清米汤，“我这边没事了，有事你就先回吧。”

　　“还有剩下的银钱，”韩谅一拍后脑勺，从兜里掏出两把散碎银子，一并两吊铜板，“三十两的碎银子，剩下的我给换成了铜板，嫂子拿屋里放着吧，之前搬进去的不是有个小箱子么，带锁的，嫂子别忘了把钥匙随身放着。”

　　如今这后院可就实打实的只剩下他们娘仨了，还好有沈家的大院子在前头镇着，沈家二房已经分家的事也只有少数人知晓，院子虽然只有篱笆挡着，也没瞧见有什么可疑的人在附近转悠。想来，这个时候的民风还是淳朴的。只韩谅的细心也不无道理总要有备无患来的好。

　　送走了韩谅，沈宁秀把两个孩子喊到炕上坐着说话，自从给炕膛里加过火，沈宁秀已经彻底喜欢上这个习惯，盘腿坐在被窝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说说话，都能让人觉得放松。

　　小文斌手里一块拇指头大的糖膏半天没舍得吃完，被沈宁秀抱到炕上还有些不好意思，这才想起来甜甜的糖娘还没吃过，自己又把糖舔脏了，再不好往娘嘴里送，一时间又想笑又想哭，小脸十分的扭曲。

　　“文斌自己吃，”沈宁秀把他嘴角得糖汁擦掉，转头问二妞，“二妞的糖人怎么不吃了？”

　　“韩叔说，面人是照着爹爹的样子捏的，二妞要把面人一直留着。”

　　要说这些天的日子，用兵荒马乱形容都不足为过，然而说没事，闲下来也确实是没事。沈宁秀原想着哄着俩孩子开心一点，一见二妞又要想爹想的哭，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你爹病的时候太难受了，饭也不能吃，路也不能走，老天爷是看他太辛苦，才想着把他收回去，”想起让韩谅买回来的东西里头是有纸笔的，沈宁秀灵机一动，提意道：“二妞想爹爹，我把二妞的爹爹画下来好不好，二妞就能一直有爹陪着了。”

　　沈宁秀上辈子虽然是胎穿的，也没比寻常的孩子聪慧更多，盖因家里人全都宠着她，琴棋书画也只懒懒的学了书画而已，字是从小就练的，到她离世那会已是小有所成，画就画的一般了，只画个普通的小画哄哄孩子还是尽够的。

　　“三叔家的文章也是用笔的，”二妞盯着沈宁秀拿出来的纸笔，眼睛瞪的圆圆的，“文章只会写大字，娘会画爹爹？”

　　“当然会，这是娘从小在家学的，”这么多天还是二妞头回喊她娘，沈宁秀铺开纸磨好墨，回忆起沈二郎的相貌来，高鼻梁深眼窝，一双眼睛清醒的时候黑亮黑亮的，颧骨太高一定是因为最后太瘦了，想来没受伤之前应是肉多一点，凭空想象着，沈宁秀还给高大魁梧的沈二郎拿了一张弓背了一筒箭，“二妞过来看，像不像是你爹爹？”

　　二妞看了画，豆大的眼泪落下来，又怕眼泪打湿画，一把扑进沈宁秀的怀里，“爹就是这样子的，二妞永远不会忘了爹。”

　　“不会忘，不会忘，”沈宁秀拍拍她的肩，“那是二妞的爹爹，二妞是要记上一辈子的。”

　　“那我能跟娘学画画么？”二妞眨眨眼睛问沈宁秀，等她学会了画画，要把前头的娘也给画下来，现在的娘可没见过前头的娘，肯定是画不出来，那就只能等她来画了。

　　“二妞想学娘就教，不仅教二妞画画还要教二妞写字，等文斌大一点，我们一起来教他。”

　　不知怎么的，二妞想起娘这两天锅也不会烧，水也不会打，柴火点得只冒烟，打水差点把绳子丢井里，“我也教娘，教娘烧火打水。”若是实在学不会，那让她一直帮忙也是可以的。

　　沈宁秀笑着点点头，还好有两个孩子陪着她，让她忙着忙着反而忘了上辈子的事，日子才越忙越觉得有意思。

　　“你韩叔带的有布料，娘今个就给你们量尺寸做衣裳。”沈宁秀的手工，仅仅做到能绣手帕能裁衣而已，就做衣裳这一项还是她娘怕她以后定了亲要给男方做衣裳，这才逼着她硬学的，发现自己又开始想上辈子的事，沈宁秀连忙回过神，拉着吃完糖的小文斌去洗手。

　　沈二郎去了之后，沈宁秀把炕上的布帘拆掉，重新整理干净，原先靠外头的木箱子靠着往里放，干净整洁的两条被筒一个二妞的一个她跟文斌的。破的透风的窗户纸糊上了新的，屋里头瞧着也亮堂起来。深蓝色的布料一铺开，闻着棉花的味，就觉得这日子总能在她手上好起来。

　　两个孩子个头都不高，不用一个下午，衣裳就给裁成了片，只等着回头再给缝起来，沈宁秀特意留大了尺寸，想着按她如今做的吃食，俩孩子个头还是要猛长的。

　　这天晚上，小文斌果然又吃撑了。

　　“就是大米饭蒸红薯，也没人跟你抢，怎么还能把你撑着了，”沈宁秀一边给文斌揉肚子，一边颇有些哭笑不得，家里还有几颗大红薯，她给挑出来一颗洗干净切成块，放在大米里头一起蒸，俩孩子就吃的停不住了，“红薯容易饱肚子，下回可不能多吃了。”

　　“奶蒸的米饭只有文昌文章和大妞能吃，娘蒸的米饭比奶蒸的香多了，一吃就停不下来了。”

　　“那是里头放了红薯粒，”沈宁秀捏捏文斌的小鼻子把他撵进被窝里，“以后还是少做点，傻呼呼的撑愣了怎么办，你爹知道了可饶不了我。”

　　把两个孩子的被子掖好，沈宁秀端水出去倒，兴许是夜里不好随便乱喊人，沈宁秀端着盆把脏水沿着篱笆墙边往外倒的时候，隐约瞧见墙外头一棵大树下有个细长的白影子。

　　沈宁秀想不信鬼神，可她自个都是活过几辈子的人了，想不乱想都难，顿时鸡皮疙瘩起一身，汗毛惊的都要竖起来，还是生生忍住才没把手里的盆给扔出去，偏偏不知道哪棵树上，两声瘆人得老鸹叫，眼看着定定不动的白影像是瞧见了她，飘忽忽的就想往这边来，鬼使神差地，沈宁秀弯腰捡起块土坷垃，闭着眼睛没准头地丢出去，趁着白影愣怔住，一溜烟地溜回了屋。

　　二妞觉得娘今天晚上有点怪，见她把她爹的小像放在枕头下，眼睛瞪的像铜铃大，一直哄着她把小像搁在老远的箱子里，这才愿意上床来睡觉。

　　进了被窝里还不算，非要娘仨挤得紧一点才舒坦，明明家里的炕已经烧的暖暖的，她娘咋还能冷的发抖呢，这么睡，文斌夜里该热的蹬被子了。懂事的二妞叹口气，那她只好夜里多起来两趟给弟弟盖被子了。

　　要说她这个弟弟跟娘待久了，也开始犯傻，二妞这两天晚上才知道，做饭好吃又会缝衣裳的娘夜里还会卷被子啊，只有她的傻弟弟，被子都被卷跑了还乐呵呵的上赶着跟娘睡。索性，他们家如今有热炕了，文斌还是个小火炉，总是冻不坏的。

　　被恶鬼缠身的沈宁秀做了一个晚上的噩梦，甚至夜里把小文斌搂在怀里都觉得小火炉也不怎么热了，还冻得她直打哆嗦。

　　果然一大早爬起来，发现外头已经飘起大雪来，地上没被踩过的地方已经盖成一片白了。

　　二房只有西山的两亩半旱地，庄稼早已经收过了，事实上，农闲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人也都是闲下来的。庄稼汉们或许会趁这个时候出去找活干，有那家里养着牲畜的，自然得趁着天冷之前好好侍弄牲畜。

　　沈宁秀两样都沾不着手，又有沈二郎留的银钱安定心思，这个冬天只想着怎么把两个孩子多养点膘出来，一看外头下大雪，当即决定，连房门也不出了，窝在炕上争取把两个孩子的棉袄给赶出来。

　　早饭是红薯粥并鸡蛋煎饼，旁的肉食不好买，家里头的鸡蛋倒是买回来一篮子，沈宁秀能保证俩孩子一天一个鸡蛋，不管是香煎的还是白煮的，孩子们都爱吃。这么个吃法，连韩谅知道了都咂舌，可沈宁秀满打满算全是为了孩子，自个连一个都不舍得吃，叫外人可没啥好意思说道的。

　　吃过早饭，沈宁秀自己不出门，也把孩子们拘在屋子里，小孩子闲不住是天性，逮只蚂蚁都能看着它爬半天。怕两个人着急，沈宁秀一边缝衣裳，一边给孩子们背书，从小启蒙的《幼学琼林》她念一句，俩孩子跟着念一句，她也不解释，只图个耳朵熟。

　　本来就琅琅上口的句子，又没强迫着去背，孩子们瞬间找到比蚂蚁还好玩的游戏，互相比着看谁背的快，等叶氏拎了一捆柴枝过来，还没进院子便听见清澈的背书声，惊的眼睛都瞪大了。

　　“二弟妹在家么，我给送柴火来了。”叶氏力气大，沈家烧火的柴火都是她隔一段时间砍上几捆带回来，有次被沈宁秀起早瞧见了，想着家里能烧火的已经被烧的差不多了，加上每天烧炕也要不少柴火，便央了叶氏帮忙一并带点柴火回来，她按收柴禾的价格买。

　　叶氏不好意思要的多，毕竟山里头这样东西多，有时候路边都能捡上不少，最后推来推去，只收了沈宁秀一半的钱。就这样已经让叶氏高兴的不行，家里但凡有些进账都是要交给婆婆的，自家房里能留的都是有数的，卖柴禾给沈宁秀，一点点的不算多，时间长了攒起来，也能存下不少来。

　　想起这个，叶氏还挺替二弟妹可惜的慌，二弟娶得这个媳妇，做饭好吃不说，脑子也好使，每回给她出主意就没有诓她的。这会又听见似是在教俩孩子读书，也不知道婆婆这是走了什么运，从哪儿买来这么个妙人儿。

　　想起自家的文昌，因着脑子没有三房的文章好使，婆婆就只愿意让文章去识字，也不知道二弟妹是不是真的会识字，要是能让文昌也跟着学一学……

　　叶氏逼着自个不去想，二房如今分了家，婆婆提起二弟妹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连她送柴火都要偷摸的来。她跟二弟妹也不是很熟悉，这样求人的话现在可开不了口，还是等等再说吧。

　　“下雪天，柴火都打湿了，弟妹把柴火堆在灶间，做饭的时候屋子里热乎，烘烘干等烧的时候才不会起烟。”

　　知道叶氏是好心提醒，沈宁秀笑眯眯的应了，伸手把几个铜板塞到叶氏手心里。

　　说来也是巧，叶氏前脚刚走，韩谅后脚也扛着一捆柴火送过来，“不知道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顺手捡了点柴过来，嫂子就不用出去捡了。”

　　韩谅做事实在，有他在，不用沈宁秀动手，自发地就把柴火堆去灶间了。沈宁秀知道他为人，也不跟他客气，想着锅里还有两块煎饼，一把火加热了就能吃，“瞧你这冻的，吃完了饼再出门。”

　　沈宁秀做饭舍得放油，滋味自然怎么香怎么来，韩谅大清早出门，鼻子冻的发青，两个饼子一碗热水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摸摸怀里揣着的粗面饼，韩谅笑呵呵的，“吃了这一顿，再走远路也不怕冷了。”

　　“你这大清早的要往哪去？”

　　“镇上抓药去，我叔的儿子昨个半夜自己跑出去，又把头给磕破了，还好这回伤不大，贴两副止血的膏药就没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冷的，沈宁秀听了这话，眼皮子狂跳好一会才停下来，又想起昨个半夜那道白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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