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嫁农家妇

　　一碗清可见底的米汤，两个连碗底都盖不住的粗面小饼子，沈宁秀看清所谓的早饭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二妞倒是挺高兴，嘴里嘀咕着“还以为吃不上早饭了”，忙着给弟弟擦手洗脸，给爹爹漱口喂米汤，两个小饼子全都喂了文斌，轮到自己只剩几口清汤寡水，还没沈二郎吃的多。

　　小丫头倒也开口问了她，只那点东西原本就不够一个成年人塞牙缝的，沈宁秀自然摇头拒绝，她明显看到小姑娘因着她的拒绝大大的松了口气。

　　沈家有钱买儿媳妇，却没钱给人吃饱饭，还真是奇了怪了。

　　沈宁秀扭头去看沈二郎，男人神情痛苦的闭上眼，显然不想多说。

　　不想说，也没拦着她问，沈宁秀假装好奇地问二妞：“你们一家三口这么点东西能吃饱？”

　　舔干净最后一滴米汤的小丫头抬头笑，“奶说了，爹爹身体虚，得多喝药少吃饭，才能好得快。文斌饭量小，两个饼子就饱了。”

　　“那你呢？”

　　随手把两个空碗摞好，二妞答得理所当然：“奶说了，丫头都是赔钱货，得少吃粮食省着点。”

　　一下子被打入“赔钱货”行列的沈宁秀听的直皱眉，见她确实半点委屈没有，忍不住自嘲道：“谁说丫头是赔钱货，我爹娘卖我可是赚了一大笔银钱。”

　　乍一听沈宁秀这么说，二妞没拐过弯来，愣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依旧不甚在意：“我才不想被我奶卖掉，文昌他们能下地干活能做学问，我啥都做不好，少吃点是应当的。”

　　沈宁秀被气着了，想说你还照顾弟弟和亲爹呢，怎么就没用了？又想问题的根结不在她，只好忍下怒气，免得吓到两个孩子。

　　对上沈二郎就没那么好脾性了，沈宁秀扭过头夹枪带棒的反问他：“你这个当爹的也是这么想的？”

　　“我没当好这个爹，”沈二郎睁大了眼睛望向房梁，满满的悔恨化不开，“前几年一心想着打猎多挣钱，好让他们姐弟俩日子过的舒坦些，一两个月不回家是常有的事。我想着孩子有伯娘婶子照应着，总比跟着我粗手粗脚的强，等发觉不对，已经晚了……”

　　男人几乎喘息着说完这段话，沈宁秀安静了一瞬，突然问他：“你是从高处跌落受得伤？”

　　“追猎物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从崖上摔下来的。”

　　腿骨肋骨断了好几根，脊椎骨伤的不能动弹，好在心肺伤的不重，才让他苟延残喘到这会，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沈二郎晓得他已是撑不下去了。

　　察觉手脚已经恢复力气，沈宁秀挪到沈二郎旁边，掀了被角看他的手。晦暗泛青没有一丝热乎气，瘦的跟骷髅骨似的，手上看着都不好，被子盖着的地方还不知道坏成啥样了，“治不好了么？”

　　“大夫已经让准备板材了。”

　　轻描淡写的仿佛要死的人不是他似的，沈宁秀叹气：“你的药呢？”

　　“早就断了，”男人拿眼盯着沈宁秀，“要拿人参吊着一口精气神，吃不起，我得把钱给他们姐弟留着。”

　　沈宁秀知道他的意思，眼神不变的保证道：“留给二妞姐弟俩的钱你只管找信得过的人收着，我有手艺，能养活自己和孩子，再说了，二妞和文斌可是沈家的娃，我还是你媳妇呢，没了当家人，沈家怎么着也得养着我们。你在外头打猎这些年，也没少往家里拿钱吧。”

　　沈二郎闻言惨然一笑：“前头的新宅子都是我挣钱盖的，这儿是原先的老宅基。”

　　斑驳脱落的墙面，四处透风的窗户洞，会挣钱的金凤凰一旦折了翅膀就落得这个下场。

　　沈宁秀没说安慰的话，总觉得这时候讲啥都苍白。因着说了许多话，已是耗费不少精神，沈二郎缓缓陷入沉睡。姐弟两个也是习惯了这样的情形，不哭不闹，乖巧地陪着彼此。

　　察觉到药效终于过去，沈宁秀穿鞋下炕，扶着墙缓缓走到门边，打开门，走了出去。

　　老宅基是泥胚房，有一半已经全塌了，只有他们住的地方还有两间好房子。一间住着二房的人，另外一间，沈宁秀往里头瞅了两眼，放的全是工具杂物之类的。

　　虽然早已经破败不堪，也有篱笆墙圈着，唯一的出口连着前头的新屋子，乍一看就跟沈家的后院似的。

　　耽误了不少功夫，这会已经接近晌午。沈宁秀往前走的近了，都能听到前头院里嗡嗡作响的说话声，说是沈家办喜事，还真有几分办喜事的样子，来的人有好酒好菜招呼着，倒也没那么在意新郎新娘子了。

　　沈宁秀是突然出现的。

　　略显得狼狈的装束，也没新娘子该有的喜悦羞涩，让院子里的宾客一瞬间跟掐了喉咙似的安静下来。

　　开先，还真没人意识到这就是新娘子。

　　酒席开始之前，杨氏只说新娘子担心二郎的身子，自发的往跟前照顾去了。又说新娘子是她远方亲戚，因着家里头落了难，无处安身，她想着亲戚一场，好歹看护一二，这才把人接到身边来。

　　刚巧丫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这才成了天作之合的好事，直讲的好像沈家二郎娶了媳妇立马就能活蹦乱跳的好起来似的。

　　直到沈宁秀出现，端着一只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酒杯，自己斟了酒，挨个桌子敬过去。

　　“二郎躺在炕上没法起来，特地让我替他同大家伙敬上一杯，”仰头干掉一杯酒，拿壶重新斟上，沈宁秀抹一把眼泪，悲涕道：“二郎说他怕是好不了了，往后留下俺们娘仨孤儿寡母的，可就仰仗着各位乡里乡亲的照应了。”

　　说话间竟是膝盖一软就要给在座的诸位跪下，旁边有那眼明手快的小媳妇连忙把人扶住了，沈宁秀这才顺势站直了身体。

　　经她这么一闹，众人到底想起来沈家二郎眼瞅着是真不行了，这哪是冲喜啊，这明摆着是托孤来了。

　　当下有那憨妥的村人仗义出声：“二郎哥为人厚道，俺打猎的本领还是跟他后头学的，这份恩情俺一直记得，嫂子往后若有用得着俺铁牛的地方只管开口就是。”

　　“不错不错，二郎这后生往日里可真没话说，去年冬末不还带着咱全村的人端了一窝野猪么，那可是个难得的肥年，老头儿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滋味。”

　　“前年俺爹生病快不行了，还是二郎哥借了俺银钱让俺去镇上请的大夫，俺爹如今身体硬朗着，多亏了二郎哥的福。”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往日早已经抛诸脑后的记忆全在这一刻回想起来。

　　沈宁秀作为沈二郎的新娘子很自然地被众人所接纳，有那心软的老婆婆还劝她想开一些，直说二郎好人有好报，保不齐过两日就能好起来。

　　杨氏没想到她只是去灶间搭了把手，院子里就出了大篓子。老三媳妇小杨氏匆忙跑来告诉她的时候，她还想着那丫头被灌了药又被锁在屋子里，怎么可能跑出来。

　　等她出了灶间，一眼就看见大清早还死气沉沉躺在驴车上的小丫头片子这会正被里正娘子笑眯眯拉着坐在身边说体己话呢。

　　有那不长眼的帮厨添了碗筷上来，死丫头还真不客气的坐着吃了。她这个当娘的忙里忙外累的团团转都还没来得及坐下来享福，那里正娘子可是她费了好大功夫才给请过来的。

　　杨氏觉得心在滴血。不由得瞪了一眼坐在席上的自家老头子和两个儿子，又想到家里头三个男人还没见过她给老二买来的媳妇，心里一阵气苦，脸色变了又变，好容易扯出个笑脸，往沈宁秀坐的位子走过去。

　　专拣那好嚼易消化的菜下筷，又舀了几口热汤喝下去，沈宁秀这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同时感慨她几辈子都没吃的这样快过，果然潜力都是要靠压力激发的。

　　等到杨氏气势汹汹的走过来还没开口说话，沈宁秀已经好整以暇的搁下筷子自己先站了起来。

　　“二郎哥让我代他来给乡亲们敬酒，没来得及跟您说一声就过来了，娘你可千万别生我们的气。”

　　“你婆婆是个良善人，哪能为着这个跟你置气，”老杨氏想开口，又被里正娘子打断，“这丫头，刚才还直跟我说怕你生气来着。”

　　“……那哪儿能呐，”杨氏只觉得两边额角跳痛的厉害，恨不能拿手使劲揉揉，“就是你过来了，老二身边怎么办，我还以为有你在跟前陪着我能放心点……”

　　“媳妇这就回去了，”沈宁秀神情慌乱了一瞬，突然朝杨氏微不可察的笑了笑，“这不眼瞅着晌午了，二妞跟文斌还没吃上饭呢，媳妇就想着敬过了酒顺道把饭菜给他们俩捎回去。”

　　“哎呦，小娃儿正长身子的时候，可不能饿着，”里正娘子自家就有个跟文斌差不多大的小孙子，一听见孩子饿了，比沈宁秀还焦急，“多扒点菜送过去，不够这里还有。”

　　端了一大海碗菜和满满一碗米饭的沈宁秀又跟宾客们寒暄了两句，这才不慌不忙的往后院走去。

　　惹得目送她离去的老杨氏差点咬碎一口牙。

　　沈宁秀端碗迈进房里，原本就支着耳朵听动静的小文斌立刻窜出来，一把搂上她大腿，“娘，你去哪儿了？”

　　“给你们找吃的去了，”把腿上的娃娃扯下来放在凳子上坐好，沈宁秀也没想纠正他的称呼，只招手让二妞一块过来吃，“一会都给吃光了，不能剩下。”

　　尤其是：“二妞跟文斌得一替一口吃”。

　　眼见着二妞又要开口“可是”，沈宁秀直接打断她的话：“东西是我带回来的，就得按我的规矩来，二妞你乖，我拿的东西多，都给文斌一个人吃，要把他撑坏，你们一起分着吃，既能吃得饱又省的浪费粮食，知道吧？”

　　这一回，二妞乖乖的听了话。

　　沈二郎不知何时又清醒过来，看见他们三个，眉眼弯弯露出一抹笑容，沈宁秀这才发现二妞的眉眼随了她爹，“我告诉你了，我不会再让他们姐弟俩受欺负，我说到做到。”

　　“嗯，多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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