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教子

　　琳娜第一次看到那個男人時是在醫院。
　　他穿著一身黑西裝，站在床尾，臉上帶著微笑，琳娜一開始以為他是病人家屬，但很快的她就意識到不對勁。
　　當琳娜面無表情地宣布病人撐不過今晚時，病人家屬們都哀傷絕望地看著床上的病人，哀戚的氛圍和啜泣聲充斥著小小的病房，只有那個男人看著琳娜，臉上帶著愉悅而不合時宜的微笑。
　　琳娜被他看的蹙起眉，直到把該交代的事情交代完走出病房之前，都沒有再看向那個男人，但琳娜卻可以感覺到，那個人的視線直到她離開病房之前，都不曾從她身上移開。
　　第二次見到那個人是在救護車上。
　　琳娜那天在上班的路上遇到一場車禍事故，傷者情況危急，琳娜趕緊上前急救，救護車很快就趕來了，急救人員把患者抬上擔架，詢問了琳娜的身份，在得知琳娜是醫生時鬆了一口氣，但琳娜心理明鏡一般通透，傷者情況不樂觀，急救前就已經停止了呼吸，急救也只是短暫的吊命而已。
　　她邊回答著急救人員的問題邊隨著擔架登上救護車，她的視線隨意地往救護車內一掃，接著便愣住了。
　　他就坐在救護車裏頭，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摸著擔架的架子，一開始低頭看著傷者，當感覺到琳娜的視線時便抬眼回望，本來沒什麼表情的臉緩緩帶上笑意，彷彿琳娜的出現令他感到不那麼無聊。
　　琳娜注意到他坐在擔架的尾部，像上次站在病人床尾一樣。
　　短暫的一楞之後琳娜便收拾起心思登上救護車裡，她坐在擔架的前端，那個人的對面，等到確定病人生命徵象稍稍穩定之後，她才抬頭看向男人，提出疑問「你是肇事者？」
　　男人沒有回答，但聽見琳娜向他說話，開心的笑瞇了眼睛。
　　琳娜沒來由地打了個冷顫。
　　後面的路途琳娜陸續向男人提了幾個問題，但是男人都不曾回答，只是看著琳娜笑得心滿意足。
　　琳娜後來不再說話，只是默默看著擔架上的傷者。
　　那男人專注的視線無端令她害怕……
　　救護車後來到了醫院，一陣手忙腳亂，等琳那有空閒回頭去看時，才發現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這讓她鬆了一口氣，她聳了聳肩，拋下心頭怪異的感覺，又投入新一輪急救之中。
　　第三次見到那個男人是在手術室裡，一個病人急性心肌梗塞，需要實施冠狀動脈繞道術，剛換好手術服的琳娜走進手術室時正好看見男人背對著她緩緩從手術台的床頭走向床尾。
　　琳娜心下一凜。
　　前兩次遇見男人，他都站在床尾，而那兩個病人，一個癌症逝世，一個搶救失敗，心跳停止。
　　男人仍舊穿著一身黑西裝，手裡拿著一雙黑色的皮手套，似乎做著什麼準備工作似的，慎重而嚴肅地緩緩為自己蒼白的手戴上黑色的皮手套，聽見琳娜的腳步聲時回頭望來，帶著笑意的眼神像是在說妳來了。
　　琳娜沒來由的怒氣湧上心頭，大踏步朝向男人走去，站定在他身前。
　　「你是誰？怎麼進來的？現在立刻出去，這裡閒雜人等不能進來。」
　　男人端詳了她一會，接著緩緩張嘴，似乎要說什麼……
　　「懷特醫生？」琳娜的同事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妳在做什麼？」
　　「布雷克，妳來的正好，這裡有個不知道從哪裡跑進來的人，妳可以幫我通知一下警衛嗎？」琳那頭也不回地道，視線較勁般地瞪視著男人，男人已經閉上了嘴，正好整以暇的看著她。
　　「但是，懷特醫生……」布雷克遲疑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欲言又止。
　　「怎麼？」琳娜不耐地回頭看去，布雷克正用一種恐懼混雜著擔憂的表情看著她「那裏並沒有任何人。」她說。
　　琳娜的表情空白了幾秒，直到聽見低笑聲，才緩緩轉頭。
　　男人看著她，笑的意味不明，顯得陰氣森森。
　　「妳說，這裡沒有人？」琳娜眨也不眨的看著面前的男人，語氣帶上了幾不可聞的顫音。
　　布雷克沒有回答她，而是更加擔憂地問「妳沒事吧？懷特醫生？」
　　後面的事情琳娜就記得的斷斷續續的了，她似乎隨便找了個藉口打發了布雷克，然後打了通電話請另一個同事幫忙代班。
　　那個狀態的她真的不適合動手術。
　　接著她一陸狂奔回家，把自己關進房間裡，躲在棉被裡，不可遏制的瑟瑟發抖著。
　　身體忽冷忽熱，意識渙散，她恍惚間聽到手機急促的鈴響，卻怎樣都提不起力氣伸手去接，她打著顫，耳邊是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就這樣暈了過去……
　　等琳娜再次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正站在紐約街頭，而街道對面，隔著川息的車流就是她工作的醫院。
　　而在醫院的前方，有個琳娜無比熟悉的人佇立著。
　　那是她記憶中的父親。
　　琳娜摀住嘴，淚水無聲漫上眼眶。
　　似乎感覺到琳娜注視著的眸光，她的父親緩緩轉過頭，臉上沒有琳娜記憶中的溫柔和藹，而是一片死氣沉沉。
　　「你來了。」他說。
　　「爸爸……」琳娜哽咽著輕喊。
　　「我以為我還有不少時間。」他的爸爸自嘲的笑笑。
　　琳娜這才意識到不對勁，她的爸爸似乎不是在看著她，而是在和什麼人說話，她透過父親的視線往自己身後望去，瞪大了眼睛……
　　男人臉上沒有任何笑意，穿著一身黑西裝，手裡拿著一雙黑手套。
　　是醫院裡的那個人。
　　那個人此刻正沉默地望著她的爸爸，眼裡有點訝異，似乎沒想到琳娜的爸爸可以看到自己。
　　「我想去看看我的女兒，可以嗎？」她的爸爸淡淡地說。
　　男人猶豫了一下，接著緩緩的點了點頭。
　　她的爸爸臉上這才顯露了一絲笑意「謝謝你。」
　　說完，她的爸爸便緩緩走進醫院裡，琳娜這才發現眼前的一切和印象中有很大的出路，那一天，他們全家出遊，路上遇到了一個酒駕的大卡車，她和媽媽被送到最近的醫院急救，而爸爸則因為撞擊力道過大，直接被撞飛出車外落到河裡頭，屍體怎樣也打撈不著。
　　而當她醒來時，已經成為一個孤兒。
　　琳娜的疑惑有了解答。
　　她爸爸的身影直接穿過了醫院緊閉的電動門進到醫院裡頭。
　　琳娜隨著她的父親走進了醫院裡，她的心中已經有了頭緒，父親的狀態，黑衣男人的身分……
　　很快，父親單薄的身影就來到了母女急救的手術室裡。
　　女兒被母親護在懷裡，身上只有幾處骨折和腦震盪，生命穩定，母親則是情況危急，腦溢血，全身許多處開放性骨折，內臟破裂。
　　她的爸爸臉上再也無法維持淡然，他慌張地撲到手術檯邊，扶著床大喊「撐著點，莎夏！求求妳，活下來，莎夏……」
　　琳娜渾身冰冷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接著像是想到什麼似的猛然回頭去看……黑衣男人正站在母親手術台的尾端，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生離死別。
　　即使早已知道結果，琳娜還是絕望的無法動彈。
　　隨著急救的結束，疲憊麻木的醫護人員緩緩為她的母親蓋上白布。
　　琳娜的父親呆呆地看著，接著緩緩轉頭木然的對床尾的男人道「我想去看我的女兒。」
　　男人點了點頭，率先穿過牆壁來到了手術室附近的加護病房。
　　在那裏，五歲的小小琳娜孤單的躺在病床上。
　　她的父親這次沒有再直接衝過去，而是流著淚啞聲問到身旁的男人「我的女兒，活得下來嗎？」
　　男人沒有回答，脫下手套緩緩走向琳娜的床頭。
　　床頭的琳娜微微睜開眼睛，側頭看向正低頭看著自己的男人，虛弱單薄的微笑著「你是天使嗎？」
　　男人呆住了，他沒想到琳娜竟然可以看見自己。
　　她的父親可以看見自己，是因為生前有那體質又加上已經死了，但是照道理來說，這個還能活下去的女孩是不可能看見自己的。
　　男人沒有馬上回答被琳娜當成是他默認了，琳娜緩緩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頰「為什麼不笑呢？你看起來好哀傷。」
　　男人徹底呆住了。
　　他被……觸碰了？
　　被一個活人觸摸了？溫柔而小心翼翼地觸摸，而小女孩的眼裡有感同身受的同情，妳同情我什麼？他有點覺得好笑，但心裡某一處卻緩緩地軟化。
　　等他意識到時，自己也伸出手緩緩地觸摸女孩蒼白的臉頰。
　　這觸感，他竟然不感到討厭，反而還有點喜歡。
　　女孩卻在他的觸摸中緩緩撇下嘴角，眼裡流出豆大的淚水，她哽咽著問道「你可以……抱抱我嗎？」
　　男人從未被感情沾染的眸子，第一次流露出情緒，那是為難和遺憾，他皺著眉，看著女孩搖了搖頭，男人緩緩地收回手，輕柔的為琳娜蓋上被子。乖巧的琳娜難過地閉上眼睛，安靜的流著眼淚，最後又陷入沉睡，
　　剛來到病房裡的莎夏看見的就是眼前的一幕。
　　她拉住目瞪口呆的丈夫，湊到他耳邊輕聲提議「親愛的，我們不是還沒為琳娜找到教父教母嗎？」
　　她的丈夫一開始有點意會不過來，等到聽懂了妻子的意思後，不敢置信的厲聲拒絕「妳瘋了？他是什麼身分？妳要讓他做琳娜的教父？況且我們願意，他也不見得……」
　　「我願意。」
　　琳娜的父親僵硬的轉頭看向站在床頭的男人，男人的視線還停留在琳娜的臉上，伸手緩緩拭去琳娜臉上未乾的淚水。
　　「我願意做琳娜的教父，代替你們，以人類父母的身分撫養她長大，最後在她臨終時，以死神的身分，好好領著她走完最後一程。」男人轉頭看著他們，臉上緩緩揚起微笑，雖然僵硬突兀，卻真摯而誠意十足。

　　琳娜醒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爆粗口。
　　她的父母真能耐，別人家教父教母能找到最厲害的是黑手黨老大，金融圈巨鱷，她父母還直接飛出人類的範疇，給她找了個死神當教父阿，找完了竟然還理所當然心安理得的投胎去了。
　　不過多虧剛剛夢到的一切，她現在算是比較不害怕了。
　　釐清了前因後果，也算是恢復理智，琳娜心下雖然如同五雷轟頂，但是腦子還是飛快的運轉了起來，姑且先不論他是什麼身分，竟然對方是自己的教父，那應該就沒有傷害自己的可能。
　　她緩緩坐直身體，邊沉思邊接過他遞來的水杯，一口一口的啜飲著。
　　她想或許跟他講清楚，畢竟雙方是不同世界的人，他或許會放過自己讓自己安靜地過日子，琳娜把喝完的空杯子還給他，想到什麼似的身軀一僵，抬起頭看向眼前人。
　　什……什麼時候來的？！
　　此刻的死神正看著琳娜微笑。
　　微笑的死神和不微笑的死神給人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不微笑的死神看起來就像是個不懂變通的工作狂人，除了工作以外的事，他似乎吝嗇於施捨人隻言片語，那或許有點糟，但比起微笑的死神好多了，不知道他已經習慣這種表情多久了，微笑的死神給人一種油滑難以信任的感覺，就像前一秒他還可以笑的和藹可親的關心妳，下一秒就把妳送到地獄去。
　　琳娜吞了口口水，揚起微笑，試探的說「教父？」
　　琳娜的這句教父像是開啟什麼不得了的開關似的，死神的眼睛一亮，空杯子直接往後一丟，撲到床上就抱住琳娜「好久不見啊，我的親親小寶貝！」
　　琳娜腦殼當機，對不起這死神的反差太大她處理不能。
　　「對不起前幾年太忙了，越南和中東那裡一直在死人，再加上之前的好幾萬個猶太人，我們忙得不可開交……」死神親暱地把琳娜摟進懷裡，吻了吻她的髮頂。
　　琳娜瑟縮在他冰冷的懷抱裡，冷得直打顫。
　　死神就趟在床上，懷裡是默默發抖的琳娜，自顧自地說「我也很想陪伴我的小琳娜啊，不想錯過妳成長的點點滴滴啊，但是沒辦法，工作就是工作嘛，好在我當初領養了妳，不然現在真不知道該去哪找妳。」
　　琳娜還小的時候，孤兒院每一年都會收到一筆鉅額匯款，據院長說那是她的收養人寄過來的，而當琳娜好奇的詢問院長為什麼收養她的人不來接自己時，院長的表情像是吞了一隻綠頭蒼蠅一樣難看。
　　等到琳娜長大後，這筆錢就直接匯到她的帳戶裡。
　　原來她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領養人是他啊。
　　是嚇著嚇著就習慣了嗎？琳娜的心頭除了原來如此啊這樣的淡淡感慨，竟然是再沒有其他想法了。
　　「不過我現在算是空下來啦，怎麼說呢？資歷大就是好事，之後我只要管妳現在工作的那一棟醫院就好了，開心不，琳娜？我們可以一起工作啊。」
　　當著死神的面跟他搶人嗎？琳娜在心裡頭默默地想，那畫面太美她不敢看。
　　「怎麼都不說話啊？小琳娜？是不喜歡我這個教父嗎？」死神驟然放大的臉出現在琳娜面前，為了觀察琳娜此刻的表情，他把懷中的琳娜轉過身子，面對面的抱著，沉黑的瞳孔像黑洞，雖然微笑著，臉上卻出現了一點陰影。
　　琳娜十分相信如果自己回答不，將不會有任何好果子吃。
　　所以琳娜為了自保搖了搖頭，接著遲疑的拉住了死神的袖子「那個，教父……」
　　琳娜剛剛說並不討厭他了，死神覺得就算琳娜現在跟他要求長生不老他都會毫不猶豫地跟她分享壽命「怎麼了嗎？」
　　「其實，我已經長大了，我可以一個人生活的……」死神臉上仍帶著鼓勵的微笑，並沒有生氣，所以琳娜有了點底氣說下去「其實我現在也沒有多需要監護人或著父母一樣的角色了，這麼多年來您已經盡到教父的本分了，甚至可以說是遠遠超出太多太多了，死神當人類的教父這種可笑的事實在是沒有必要再……」琳娜的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已經完全沒有聲音了。
　　因為此刻的死神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琳娜。」死神說「不要再讓我聽見類似的話語第二次，好嗎？」
　　琳娜除了點頭，似乎再也沒有什麼可做。
　　心下卻是暗暗叫苦，不會真的到死都無法擺脫他吧？
　　死神這才臉色梢霽。
　　「現在，我們來談正事吧。」他緩緩放開琳娜走下了床，琳娜只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便又被他打橫抱起，走向客廳。
　　琳娜注意到客廳的小桌子上，放了一盆奇異的植物。
　　心頭的不安感越來越濃烈。
　　死神把她放到沙發上，然後彎腰拿起那一盆植物，琳娜這才看清楚那盆植物的全貌，粗略看去像是黑色的，細看才發現是紫色，黑得發紫，花瓣的根部又是藍色。
　　「這是曼德拉草，它的花瓣可以起死回生。」死神拿起那盆花。
　　與她印象中的風茄不一樣，曼德拉草是一朵花辦繁複如同玫瑰的花。
　　在琳娜的注視下，死神把那些黑紫色的花瓣全拔了下來放到琳娜手中「這些花瓣我希望妳隨身攜帶，以後當妳看到我站在病人的床頭，妳就將花瓣放在他們的胸口，那病人便可以藥到病除，但如果我站在床頭，那個病人無論如何都救不了，妳也不用再嘗試什麼……」琳娜愣愣地看著手心中的花瓣，於此同時，桌子上的花正緩緩的長出全新的花瓣，與琳娜手中的黑紫色花瓣截然不同，新長出的花瓣是漂亮的天藍色。
　　「給我妳的手。」死神向她伸出了手。
　　死神伸出手指在琳娜的掌心輕輕一畫，她的掌心便裂開了割傷似的創口，毫無痛感，鮮紅的血緩緩汨流而出。
　　死神把那鮮血滴在盆栽的土壤裡，曼德拉草的花瓣竟緩緩舒展，蔚藍色漸漸轉為深紫色，琳娜的眼睛緩緩瞪大。
　　「曼德拉草喜歡鮮血……尤其是處女血……」死神笑的意味不明「我的琳娜是個單純的乖女孩。」邊說著死神邊在她的掌心輕柔的一吻，傷口便奇異的癒合了。
　　無視手上異樣的觸感，她不解的問「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他抬起眼笑看著她，琳娜在他的注視下臉紅的跟番茄一樣。
　　「為了讓世人都知道我的教子，一眼定生死的名醫琳娜。」他伸手輕撫琳娜臉頰「我要讓妳站在最高處，要讓你跟我一樣，再也不用被這一切世俗汙濁影響，被迫在其中打滾掙扎。」
　　那雙倒映不了世間一切之物的眼瞳，此刻第一次專注而執著地望著茫然徬徨的琳娜，死神野心勃勃卻又深情款款的低語「我的琳娜，從今以後將是這世上最與眾不同的存在。」
　　琳娜看了死神好一會，然後才呆呆地伸手觸碰自己的臉頰，指尖一片濕潤。
　　死神望著琳娜的表情「為什麼哭？」
　　怎麼說呢？突然得知自己有個教父，再然後被告知教父是死亡之神，最後這個死亡之神還野心勃勃地說要讓她變得跟自己一樣。
　　只能說，為了不讓自己因崩潰而瘋掉，哭真的是最正常的抒壓反應，情況允許的話，琳娜其實更想要大聲尖叫然後推開眼前的男人頭也不回的奪門而出。
　　但是情況不允許。
　　所以琳娜只是淚流滿面的回望眼前擔憂的死神，揚起一個難看的笑容，十足真摯的回道「感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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